第2章 那件真正的祸事

这天星期五,她也和往常一样,下班之后就去到儿子学校的门口。

她在快到校门口之前,远远就看到校门口的斑马线上围满了人,松松散散的一个大圈,透过稀松外圈和紧贴内圈的缝隙她看到一个孩子,躺在地上,而里里外外围在圈上的人在对着地上的孩子惋惜、交谈、议论。

一个孩子躺在地上,脚已经翻过来,身子底下流着很多血。孩子穿的衣服她很熟悉,黄格子衬衣、深蓝色的小西裤,那正是儿子今天的装束,长相她更很熟悉,塌塌的小鼻头,多么像她呀,这是她儿子,天呐,躺地上的就是她儿子!她的世界突然一塌,她暗下去。

她拨开人群,爬进去,爬到儿子身边,她摸摸,伸手摸摸儿子的脸,摸摸他的脸,扯扯他的耳朵,热热的孩子,软软的孩子。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听到旁边有人拍照,有人报警,有人打120的电话,她什么也听不清楚,她只知道眼前这个是他儿子。

她哭也哭不出来,她讲不出话,她看着周围的人,一层一层地模糊。她一会儿摸摸儿子的手,一会儿把儿子的衣服那折起来的角捋抻。她伸手去探儿子的呼吸。她轻轻的拉起儿子的手,慢慢的握紧、握紧。仿佛周围的世界刚刚沸腾的声音远去,她只看到很多脚围在他们身边,围着她和儿子。一层又一层,人的脚慢慢地融化、糊掉。她和儿子来到一个无声无影,明明很亮却没有任何光芒的世界,她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在哪里,她知道,但她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这一刻,这个世界只给她留下了一抹白,所有的事都成了虚影。

在这抹白光的影子里,她的儿子被人抱起。她追随在躺着儿子的担架旁。她拉着儿子的手。她不说话,她说不出话,儿子也说不出。她就这样看着自己和儿子一起被人推远,她和儿子一起没能到达医院。

她忘记了她这一天有没有接到儿子,她忘记了她有没有去接儿子,她忘记了她什么时候下班,她忘记了早上有没有和儿子一起出门。她仍然待在那一束亮白的光里,那里,儿子还躺在身边。

她依然把自己打扮得很美丽,像儿子喜欢的那样,淡淡的眼影,小小的儿子揪得上的低马尾。儿子喜欢她每天整齐的打扮,穿着和漂亮阿姨一样的高跟鞋去接他。儿子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在她的身边,蹦蹦跳跳,快乐得像个长了翅膀的梦。

她脑子里永远记着儿子喜欢的她的样子,她每天按时做儿子喜欢吃的菜,穿儿子喜欢看的衣服,想儿子会想的事,待在儿子最后和她一起待的那束白光里。她也会带着那一束亮白处理儿子被车撞以后的事。她不去想起和儿子有关的事情的时候,她很冷静,她很淡定,她面无表情,她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网络上有她和儿子最后相处的照片,也有她处理儿子丧事后的照片,她依然和儿子在世时一样美丽齐整,她没有给网络上传一滴泪。于是网络向她敞开了一些言论:

这个妈妈也太爱美了吧,儿子死了,每天还如此精致的打扮。

看她的衣服,总是那么知性。那衣服的牌子,那裤子,那鞋子,随便一件都得好几千,这身下来得上万吧?

这么殷实的家境,孩子没了也没关系呀,去领养一个。

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再生一个呀,别浪费了基因。

……

丈夫也看到了那些言论。丈夫也看到了她的白光,看到了那一抹白光的升空,看到了她的面无表情。只是在每次网络上的这些言论飞来时,他轻轻的抱着她。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他们就静静的坐着,活在各自的白光里。

她依然按时上下班。她依然每天经过儿子上学的学校。虽然那是距离回家路上的一个很大的弯。尤其每周星期五,她都会去儿子躺过的地方躺一躺。在那歪斜的扭曲的斑马线上血流一地的躺一躺,也不管周围人的眼光,不管他们谁又在拍照,不顾自己化着多么精细的妆,穿着多么名贵的衣服和鞋子,她安静的躺一下。如果是出太阳,她就在阳光中起来,从儿子心里发出指令——回家,妈妈带我回家。如果是下雨,她也依然从水泊中爬起,仍然带着那一束光亮——回家吧,儿子,妈妈接你。

虽然无数次爬起,她无数次走在那条光亮的路里,茫然起身的那一刻也许有很多个方向。儿子起来以后,他会去向哪里?

她不知道的还有,这些事里,哪件才是真正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