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鱼没有调味,胜在洗的干净,且好歹是口肉,众人还是吃得很香。
飞鸟和渊鱼守前夜,二人一边讨论着名字的事,一边收拾残留鱼骨,免得招来什么野物。
公主早熟睡多时,欢楚和晚星照例躺在公主不远处,以备夜里有什么事。
仿佛只是闭了闭眼,鸟雀就在清晨的雾气中喧哗了。
欢楚从混沌中清醒,刚睁眼抬头,就见晚星坐在暗处,一双眼睛狼一般发亮。
“你起的早,还是压根儿没睡?”
晚星瞥了她一眼,低声说:“我们早出了京州,如今进到永州地界,永州处在大成和金钊对抗的最前线,正是各路人汇集的地方。或许今天我们就要遇到大队流民,想要在世人眼皮底下变成另一个人,可就不容易了。”
欢楚一个打挺坐起身来,飞快扫过周围,见众人都还睡着,守夜的花鹿也坐的甚远,才低吼:“你疯病还没好吗!”
“你当我说笑的?”
晚星冷冷道,“今日的她与过去的她全无二致,未来的她也不会有分毫不同。你真能把一眼就看看到头的日子再来一遍?真能无动于衷地看这天下,看你身边的人往一条绝路上走?你能过这样的日子,那就过去吧。像你开始说的,不管我做什么,你只做不知就好。”
“你、你要怎么……”
晚星俯身,把熟睡的公主推醒来。
“公主,昨夜欢楚他们在这儿烤鱼,把溪流弄脏了,我带您去上游梳洗可好?”
公主毫不犹豫点头,这路上能找个干净的水源也不易,她没有丝毫防备跟着晚星便走了。
欢楚怔怔地坐在原地,听到她们的动静,飞鱼等人也起身来,收拾东西准备用早饭后出发。
欢楚脑袋空白片刻,忽然蹦起来,朝着晚星两人离开的方向狂奔。
晚星带着公主走出营地,山涧飘荡着渺渺水雾,她们身高一样,身形也相仿,连五官都有许多共通之处。一前一后走来,还以为是一个人带了重影子呢。
晚星带公主走了挺远,找了处平坦些的水潭停下来。
“就在这里吧,天气也好,我顺便帮您清理下头发。”
公主满意点头,她正觉得头上沉重难闻。
晚星拆掉公主头上的布条,把及腰的长发放下来。她的头发精心养了许多年,即使在外漂泊了近两年时间,这把长发依然莹润有光,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
晚星让公主蹲下,拿出帕子把她脏兮兮的脸好好擦干净,然后才把头发从发尾浸入水中。
“晚星,等会儿抓条鱼,我想吃烤鱼了。”
“好,一会儿我让欢喜抓给你。”
“谁是欢喜?”
“就是傻丫,昨天我们给她取了名字。”
“怎还取了名字?”
“要称呼她总得有个名字,就像我有时也会想叫您画影。”
“在宫外就算了,回宫以后可只能喊公主知道吗,不然就罚你。”
“知道了,画影。”
晚星抚摸着她小巧圆润的头颅,忽然手上使劲,捏住纤细的脖子将公主的头摁进水里。
公主被迫跪趴在水潭边,双手扑打水面,溅起满池水花。
欢楚赶到时正看见这一幕,赶紧上前握住晚星的手,就要将她掰开。
“我已经动手了,她死不死都没有回头路了!”
晚星语速飞快地说。
“不能!别、别杀人,她还只是个孩子!”
欢楚手上一松,可随即又坚定起来,她用力掰晚星按压的手,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恨她,她前世做了太多的错事,可是这些都和现在的她无关啊。就算她真的罪无可赦,我也没办法看一条命就在面前就这么没了,我不行!我更不想看到你杀人,那是杀人犯!你想做什么我会陪你一起的,这都用不着杀她啊晚星!”
“我不恨她!”晚星低吼,她抬起头,眼泪正止不住从眼眶里淌出来,“我不恨她欢楚,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是她的影子,她是另一个我。但是没有办法,我曾经尝试过很多次去改变这个世界,去阻止战争,去救人。但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我说的任何话是没有人听的,因为我只是一个平民,是任人践踏的草!我杀公主,是为了要顶替她成为站在大成最顶端的那部分人,只有站在那里,才有改变一切的可能!我不想杀画影,可那份权力生来就连着她的性命,我只能杀了画影!”
原来这才是晚星的真正想法,她不是为了自己,她甚至没有恨。她只是站的比欢楚高远,看的比欢楚辽阔,而做下了更加艰难的决定!
但是,但是欢楚真的做不到,她没办法看着一个鲜活的性命在自己手下死去啊!
欢楚拼尽全力拉扯,终于把晚星的手拉开,三人一同跌进了水潭中。水潭深度还不到膝盖,没有人会溺死在这里面的。
晚星要继续,欢楚便拽着她不许,两人在水潭里扑腾起来。
公主本来已经没了力气,刚被放开,便挣扎起抬头换气。
气还没喘匀,一只手用力抓住她后脑,用晚星不能及的力气猛地砸到水潭底部。
水潭下是密匝的石头,缕缕红血丝迅速飘荡起来。
这番变故让欢楚二人目瞪口呆,坐在水里傻傻看着公主失去知觉的身体。
是花鹿。
他站在水里,弯腰摁着公主,直到手下的脖颈失了跳动,这才松手,将公主小小的身子抱到岸边摆放。
“公主!”
欢楚惊呼,扑上去查看。只见公主面色青白,额头被潭底的石头砸了个窟窿,暗红的血正汩汩外流。
“你们密谋的声音可以再大一点,这样飞鸟和渊鱼就也可以一起来帮忙了。”
“你什么意思?”
晚星面色苍白走过来,她一直想要杀了公主,可当她的尸身就摆在面前,悲痛的心情却怎么也制止不了。
直到自己目前在两人眼中的形象必定非常可怕,花鹿自觉走远些,靠着一旁的树平复隐藏着抖个不停的手。
“欢楚今早的举动太怪异,你刚走我便跟了过来,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只有你们两个是不够的,让我也来帮你们。”
“为什么?”
欢楚忍不住质问。
为什么?花鹿回想起昨天围在火堆边,大家说起自己的名字时的开怀与温情,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今日大概不会成为帮凶。
“我父路明章,泉州商户,只因为不愿意给狗官上供,就被列了七十六条商人逾制之处,被抄没家产,判斩立决。我母亲找州牧上告,州牧说狗官判轻了,将我路家女子充入官妓,十五以上男子充军,十五以下男子净身入宫。我入宫前逃走去找母亲,正见到她不堪受辱,自戕而亡。
我入宫后,本想努力出头,见到贵人为我路家鸣冤,可带我师父说,路家没有冤,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你就是错了,只有变个天,路家才可能真的有冤可陈。我不信,后来我拼命努力,忍着别人的白眼嘲讽甚至殴打也要在贵人面前露脸,最后终于,得公主改名,做了个她的玩意儿。
皇后刚刚入宫时,来探望公主,曾问起我家的事来,我还没说完,她就乏了,说既然是商人,逾制是不对,让我别太挂在心上,该庆幸我已经不是商人了。我不知该恨谁,在宫里摸爬滚打七八年,家中的事都快要忘了。”
为公主之死而沸腾的血不知不觉凉了半截。
晚星抹掉眼泪,坚定说:“咱们既然都是同谋,便不必藏着掖着,我要顶替画影成为大成的大公主,我就是要这天下变个样子!我一个人不行,我要你们都来帮我!”
欢楚看着面前这一切,事已至此,那便去做,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个人连命都不在乎,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拦住他的?
三人抱着公主冰凉的尸身往回走,飞鸟和渊鱼远远看到如同一道晴天霹雳打在头上。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但事实就在眼前,他们再如何不信也只能接受。几人搭了个石头洞,将公主尸身安葬进去,接着就围在一起愁接下来怎么办。
晚星、欢楚和花鹿自然知道真相,但这种事能少一人知道便少一人。
渊鱼很茫然:“咱们是公主的内侍,如今公主出了事,咱们还好好的,回宫后陛下肯定会把我们砍头的。”
“或许我们可以不回宫,从此就做个普通人。”
欢楚试探道。
飞鸟二人对视一眼,直白说:“你和晚星是女子,怎么也能找到归宿。我们是男人,还是身体残缺的男人,这世间除了宫里,哪有我们这种人的容身之所呢?”
“虽是女子,不过到处受人欺辱,我们也是要回宫的。既然要回宫,那我也不瞒你们。”
晚星严肃地说,“丢了公主的罪过太大,咱们就这么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们要带公主回去,还要成为忠心护主的勇仆。”
渊鱼傻眼,几乎跳起来,嚷嚷:“说什么傻话,公主、公主都……我们上哪儿找个公主来?”
晚星微笑起来,指指自己:“我就是公主。”
“什……让我们把你当公主送回去?这怎么可能?”
“这最有可能!我和公主同龄,眉眼间还颇为相似。我们一起长大,我熟知她的一切,甚至比她自己都要清楚。我们还在宫外流落两年,一个正在长大的孩子,两年时间足以让她变得陌生。公主母妃早逝,陛下和娘娘一年难得见公主一回,她最亲近的人只有在场诸人而已。若你们都说我是公主,又有谁能找的出证据,证明我不是呢?”
这一番说辞让所有人都动摇了,尤其是欢楚,她本来觉得想要顶替另一个人的身份完全是异想天开,可如今听她剖析才意识到,在这个没有亲子鉴定的世界里,当亲近的人都说她是,谁又敢说她不是?
“这……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看出了他们的犹豫,晚星继续说:“你们陪着真的公主回去,也只是继续回去做个伺候人的小内监。你们如果就自己回去,把公主弄丢了,别说做内监,直接就是进天牢。你们跟我一起,我们一路共患难这么久,难道还不能相信彼此的品性吗?我们都是欺君的共犯,握着彼此的把柄,从此自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有不为?”
她转头看向花鹿,“路炎炎,你怎么看?”
路炎炎镇定点头,没有任何犹豫。他的回答给了另两人底气。
飞鸟回看晚星的眼睛,也点头,忍不住微微笑:“我叫林瑛。”
渊鱼羞怯地挠挠头,说:“我,我姓郭,可我没有名字……我、我给自己取了一个,我想叫川屿,郭川屿,山水相依。”
“好,郭川屿。”
晚星回头看欢楚,她目光平静,似乎不管欢楚说什么她都能接受,欢楚忍不住幻想无数曾看过的阴谋阳谋,晚星背后的青山溪涧仿佛也变成了尸山血海。
“欢楚,你呢?”
欢楚长长呼了口气,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我去。”
晚星终于大大地笑出来:“太好了!那么让我们一起去做这件大逆不道的事吧!从此我就是大成的大公主,再没有晚星了,也没有画影,以后叫我轩辕夏寓,大成的大公主就是轩辕夏寓!”
故事就此拉开了序幕。
众人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欢楚取下公主贴身携带的印信和配饰,最后再看了眼她沉寂的躯壳。
带着欢喜走的时候,欢喜奇怪地回头看搭起来的石头小房子,似乎在奇怪为什么还有个人不一起走。
欢楚站定,说:“欢喜心性单纯,言行不受控制,万一说出什么就坏了。”
晚星要做公主,如今她便成了这个小队的主心骨,所有人就都看向她。
“没事的,做出什么事,就要受什么果。这荒郊野外我不可能把她丢了,若是有朝一日因为她而暴露,我也认。”
欢楚不再多言,一行人继续上路。
走着走着,晚星退下来和欢楚走到一起,她们并排前行。
“你别怕,我要你一起就会相信你,我当你是我的第二颗头,第二枚心。我们重生回来都各只有一半,得对方才得圆满。你便只管去想,去做,你就是我。”
欢楚点点头,她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