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里路不远,回身只上了个土坡就能看见歇了一夜的破庙。绕过破庙再往东看去,隐约能看见那个他们绕过去的村子,有零星炊烟升起。
晚星略站了片刻,不去想他们一早遇到的偷袭,这村子竟能让她感受到一股难得的祥和。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晚星看过去,是欢楚跟了上来。
欢楚担心晚星,便让花鹿等人带公主小心跟上,自己迅速追上晚星。
几步走到晚星身边,也没有多的话,两人对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前世晚星跟随公主回宫之后,托人来这个村子找过一个有点傻乎乎的大婶,那人后来回复说村里是有个痴傻女人,早就死了,家里人没钱起坟,在野外挖了个坑就埋了,只在上面略堆了个土包。
那人本想去祭拜一番,但村里多数人都被金钊抓走做了奴隶,剩下几个老病残已是苟延残喘,对那女人到底葬在哪里并不清楚。于是只能作罢。
他们向南这一路,遇到的好人也罢,恶人也罢,几乎没有再见的,恩怨是非,都只能作罢。
离破庙还有几丈远,两人已听到庙里似乎有什么动静,借着比腰高的灌木,两人慢慢靠近过去。
破庙四周本有一圈围墙,如今被侵蚀地到处都是缺口,庙中的门窗也都没了,估计很早就被附近的人拆走。
于是欢楚二人不必进去便能一眼看到庙中情景,这一眼让二人顿时愤怒不已。
救了他们的痴傻大婶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上扯裤子,虽还咧嘴在笑,却有半张脸都沾着血,正有气无力地挣扎。
那男人还在破口大骂:“……丧门星!吃里扒外,你真是条养不熟的狗、啊!”
晚星早捡了块石头,摸到男人背后,一石头下去砸的那男人惨叫。
他连滚带爬从女人身上下来,摸着发晕的脑袋一脸惊恐地抬头,抬头就愣了,在他面前的竟然只是两个清清秀秀的小女娃。
男人顿时想到这应该就是昨晚他们打听到,北边逃来的女人们,他一下也兴奋起来,张嘴就要喊。
晚星或许是死过一回,打人丝毫不见手软,见他要喊人,手上握着石头对着面门就砸。
男人惊叫捂脸,摸了一把血才感觉到嘴里火辣辣地痛,一吐掉了三颗牙,这时才觉出害怕。
见晚星面无表情举着石头还要往他脸上砸,男人不顾嘴里漏风,连连求饶。
“女菩萨别打、别打啦!小的认输,小的不敢了!”
晚星像没听见一样,还要再打,欢楚急忙把她拽住。
“你要打死他吗!”
“他不该死吗?”
欢楚语塞。
那男人没想到个小女子手这么狠,忙大喊:“女菩萨、女英雄!我是她男人,我叫赵二子,就是旁边的赵家村人,这是傻丫,是我家婆娘!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啊,别杀我别杀我!”
“你叫傻丫?”
傻大婶此时回过神来,她眉头上被打破了一道口子,擦血的时候疼的打哆嗦,听晚星问自己,笑呵呵点头。
“你是他媳妇儿?”
傻丫点头。
“你会说话吗?”
傻丫点头。
“你只会点头?”
傻丫点头。
见问不出句明白话,晚星重新打量那男人。
只见他弓着身子,脊梁骨像山丘一般蜿蜒在背上,是个做惯力气活受惯苦的人。
“她既是你妻子,为何对她这般打骂折辱?”
赵二子理直气壮:“我的婆娘吃里扒外,给外人通风报信,我做男人的当然要教训她。”
“你说她吃里扒外,是指她给我们报信吗?你们做下腌臜事,企图绑架良家女子,大婶救人反倒错了?”
“女菩萨,从来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就是吃断头饭,我婆娘还敢大义灭亲不成?那她才叫反了天了!而且这兵荒马乱的,金钊都把北边糟蹋成什么样了,哪还有良家女,都是些破……”
赵二子越说越起劲,见晚星抬手又要打,忙转了话头,
“女人终归都是要嫁男人的,我们赵家村在这时节饿不死人,已经是个好地方了,你们以前或许是城里的,看不起我们庄稼人,但是看你们现在一穷二白,还不如就去我们赵家村……哎哟!别打、别打!我不说了!哎哟!”
赵二子缓过那阵疼劲儿,说着说着嘴上开始没谱,晚星懒得废话,抄起石头就砸他,她手狠专打眼睛鼻梁,让一个大男人不敢腾出手反抗。
欢楚也不阻止,转身去扶傻丫起身,轻声说:“你在村里定然过的不好,我们在逃难路上也不容易,但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你觉得呢?”
傻丫高兴点头。
赵二子听到有人要把他婆娘带走,顿时惊怒:“你们凭什么要把我婆娘带走?”
“她是个人,如今自己又愿意,凭什么不能走?”
“放屁她就是不能走!老子当初借了二两银子买的她,忍着让村里老少爷们儿都来睡她一回,就为了安安生生有个自己的儿子传宗接代!现在儿子还没见影子,钱还没还完,人想跑?做梦都别想!”
赵二子顶着被晚星狠砸几下,反手夺了她的石头,一脚上去就将人踹飞。
欢楚见此情景,又惊又怒,她恨不得有把机关枪在手边,能一梭子把这人打成筛子,可惜她身处古代,弱不禁风。见男人凶神恶煞地扑过来,只来得及把晚星拖起来一起闪躲。
赵二子此时气血上头,也不觉得痛了,完全没把两个小娘们儿放在眼里,见两人惊慌逃窜,打定了主意要把人抓起来,带回去一个三两卖给村人。
交货之前他也要把两个都睡一遍,把买傻丫吃的亏都赚回来!
晚星肺腑火烧般难受,全赖欢楚拽着她逃。赵二子虽因害怕挨了几下狠打,但到底男人力气比女人强,她们一路上又缺吃少喝,没两下就被赵二子围困在墙角。
傻丫从身后去拖赵二子,想拉他远离二人,扭打几下也被男人冲墙角摔出去。
看着面前兔子般挤在一起的女人们,赵二子仿佛已经看了银子摆在眼前,面上露出笑来。
忽然,“砰”一声,赵二子像麻袋一样软倒在三人面前。
欢楚护着晚星和傻丫,见赵二子倒在面前吓了一跳,再往后看原来是终于跟上来的花鹿几人。
探了晕过去的赵二子还有口气,几人将他丢在庙中,便匆匆离开,往南行去。
这一走就是一天,生怕赵家村的人追上来,直到入夜顺着溪流找了个隐蔽的山坳驻扎,这才松下弦来。
吃着干粮,花鹿先忍不住责备:“就你们两个,遇上心怀不轨的人就像两只鸡仔一样任人施为,害了自己不说,还可能牵连公主,这是大过。”
飞鸟性情憨厚,此时也忍不住用眼神附和。
欢楚指使渊鱼陪傻丫去溪边梳洗,趁此时机便将破庙中事和傻丫在村中的境遇说了。
几人正沉默,公主在旁忽然开口:“其实那赵二说的也没错,傻丫不应该帮着不认识的人,去害自己的亲人啊。人有亲疏远近,舍亲而取义,只会显得冷酷薄情,以后怎么面对亲人呢?况且傻丫只是个女子,自古夫为妻纲,昔日陈朝太祖犯法躲藏山中,其妻日日送饭才让太祖有机会起兵称王,也才有后来成为陈朝皇后的可能。可见妻子比起国法,要更重家法才是。”
“公主殿下……”欢楚喉头一哽,顿了顿才接着说,“傻丫救您,难道错了吗?您在路上应当也见过,被强掳走的可怜女孩,不是她,我们就要变成那样了。”
公主望着她,背着火光看不清彼此面目,说:“我是君,她当然是必须救我的。只是她也不该伤害自己丈夫,违背族人的意思。”
“那又要救您,又要听话,该要她怎么做?”
“她应该救我之后就跟村里认错领罚,其实你们今天不该带她走的,她跟我们无亲无故,以后又能到哪里去呢?”
欢楚心底发凉,说不出任何话来。
公主自小受宫中女官教导,行为思想堪称淑女典范。欢楚怎会忘了,这个人分明就是封建礼教最坚定的卫士,什么感情对错在她这里都是走不通的,只有尊卑才是真理。
见欢楚无言,公主微笑起来,可一直笨嘴拙舌的飞鸟突然开口。
“可是我们明明受了她的恩惠,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受折磨吗,那我们又算什么?”
他刚开口花鹿就暗暗打了他一下,谁想还是让他把话说完了。而欢楚,已经在回忆前世飞鸟是死在哪一年,因为这句话,他的命约莫又短了一大截。
无人说话,公主起身去身后铺好的地方安歇。
直到能听到渊鱼和傻丫往回走的吵闹声,晚星才轻轻回答:“受恩不报还冷眼旁观,就算禽兽了。”
一堆火劈里啪啦,两个人影蹦跳着走近,傻丫一直被大家叫大婶,这洗干净后被火光一照,看着竟不比欢楚大多少。
渊鱼兴高采烈的举起手中的阔叶,里面包了两条胳膊长的鱼。
“快看啊,傻丫抓的!她都洗干净了,咱们今晚上能吃上鱼!”
傻丫乐呵呵正要拿了树枝去串,此时已躺着的公主远远传来一句:“你们去远点的地方弄,我要睡了,不想闻鱼味儿!”
渊鱼吐了吐舌头,也没发现大家都不想动,兀自和傻丫没心没肺地在不远处又引了堆火。
“你们快来啊,别吵着夏寓了。”
因为有傻丫在,大家便不再她面前喊公主,只叫夏寓。
飞鸟和晚星先起身走去,其后是欢楚和花鹿,他二人对视一眼,有种带了一群不懂事孩子的默契。
围坐在火堆边,听渊鱼说起傻丫捕鱼的英勇姿势,傻丫笑得东倒西歪。
“不能老是傻丫傻丫的叫吧,这肯定不是她的名字。你想的起来以前叫什么吗?”
渊鱼问傻丫,傻丫还是只会笑,嘴里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词儿。
渊鱼忽然有了主意,说:“咱们给傻丫重新取个名字吧。晚星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名字是陛下赐的,欢楚姐姐是正经女官,通过考评分来咱宫的。就咱们几个因为公主喜欢花鸟动物,都起了个动物名儿,所以,就叫她脱兔,怎么样?”
傻丫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晚星却反对:“公主喜欢动物,你们却不见得喜欢,自古取名当时饱含美好寓意才是个好名字。在公主取名之前,或者说在入宫之前,你们各自叫什么名字都还记得吗?”
小内监们年纪都小,说到入宫前,那不知是几岁年纪了,分到公主身边之前不外乎就是吉祥、福庆之类讨主子欢心的名字。
还是花鹿最先想起:“我父亲姓路,以前家中也富裕过,给我取名还是找了大师算过,因命里缺火,叫路炎炎,也有希望我如烈日炎炎的意思。”
路炎炎……
“扑哧。”
不知谁率先笑起来,接着笑声止不住蔓延开,平日里严肃正经的花鹿红了脸,不知名字有什么好笑的。
“我姓郭,叫什么名字真的忘了,只记得我娘会喊小仔吃饭了。”
渊鱼说完,飞鸟迫不及待也说起来:“我是宫里老太监捡回去的,跟着他姓林,他出宫前也给我取了名字,叫林瑛,是美玉的意思。”
晚星大方表示自己也是孤儿,在寺院长了两年就被送到公主身边,晚星的意思是隐于月华,是要做公主的影子。
目光挪到欢楚身上。
欢楚嘴角噙着微笑听他们回忆自己的来历,她未当前世的父母为父母,姓氏名字早就丢了,而现代的父母的音容竟还宛在眼前。
“我爸……父亲姓楚,母亲姓顾。我的名字叫楚欢,没什么含义,就是希望我日日开心罢了。欢楚,是我自己入宫后取的名字,便是觉得人生有欢有悲,悲欢交织,滋味难言……傻丫,我给你取个名字,你随我,叫欢喜如何?”
“若你能日日只欢喜,不懂悲苦离愁,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傻丫,不,欢喜,听得这个名字,眼睛发亮地不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