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1)

大成立国一百七十余年,历经二十二位皇帝,在二十三帝承佑帝上位之初被北方部族金钊攻破都城,被连下四州土地,丢了半壁江山。

其后退居万界山以南,时人称南成,君臣站在万界山顶立誓三年必光复故土。

十六年后,二十四帝献宁帝上位堪堪三年,流民乱军攻破南成都城,大成自此灭亡。

不过大成灭亡是此时的人们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承佑帝还颠沛在万界山崎岖的山路间。

豪富贵族车马辚辚奔向南方,平头百姓紧闭门户,指望金钊的老爷们慈悲为怀。

在这奔涌向南的洪流中,有一支怪异的队伍裹挟其中。

来往的人们只会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轻,姿容出众,气质不凡。他们不知道,这一群是大成禁宫中人,是跟随承佑帝的长女,大公主轩辕画影的内侍们。

都城被破时,皇宫陷入一片混乱当中。承佑帝六神无主,被大臣们带着转移,后宫中人除了皇后和太后被记挂着,其他都要自己管自己。虽然轩辕画影身份尊贵,奈何母妃早逝,全赖身边的内侍,才没被丢在宫中。

从内宫逃出来后没走多远,金钊的追兵就跟上来了,惊惶中队伍四散。护着大公主的内侍们滞留在城内数日,好不容易出得城,早看不到皇帝的车影,只能硬着头皮自行往南走。

这些人行为打扮和平民殊异,时常被流民骚扰,在争斗中折损了两人后,他们便学会隐藏自己了。

大公主为脏污的衣物狠狠责骂侍女,后来蹲在死去的侍女身边把白嫩的皮肤涂黄前大哭一场。等三天都吃不上馒头,讨了一块别人煮的芋头时,她只会瑟瑟发抖,恐惧于内侍包围之外的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满是恶意的眼睛。

这支队伍艰难地走出京州,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队伍。

难得找了个没人的破庙歇一晚,仅剩的三个内监出门守夜。两位侍女取了沟渠的水为大公主简单擦洗了下,便拥在一起睡了。

这一梦便是半宿,夜愈深沉,天汉漫漫。

一声短促的惊叫乍起又消,守夜的内监警醒地抬头,四下只有微微风声,刚刚的惊叫好像是场幻觉。

破庙内,两名侍女对坐着,其中年龄较小那个用力捂住另一个的嘴,清亮的眼睛瞪大了盯着对方。

见同伴已经平静,小侍女放下手。

她迟疑地说:“欢楚,是你吗?”

被叫欢楚的侍女狠抽一口凉气,失声道:“你是晚星?我们、我们没死?”

小侍女晚星惊异地看了她许久,起身拉着欢楚远离还沉睡着的轩辕画影。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我……我们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们死了,我们没死……”欢楚任由晚星拉着,完全不知所措。

晚星面上是怪异的平静,听到欢楚的颠三倒四还忍不住微笑。

“我比你早醒来两天,你自称异世天人,也不能理解现在我们死而复生,重回少年的现状吗?”

欢楚脑子里如黄钟巨震,她傻傻地摸着脖子,那里平滑完整,脑袋也好好地坐在上面。她面前的晚星不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而是十岁出头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虽没有镜子,但摸着自己的脸也知道,不是年过三十的自己会有的状态。

晚星没有胡说,她们真的回到了十五年之前。

欢楚环顾四周,这个破庙她没有印象,但是如这破庙一般的环境在跟随大公主去往南方时她见了太多。

隔着破窗见门外歪倒睡着三个脏兮兮的男孩,除了他们外再无一人,欢楚便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再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就会到达南成的皇都扬泰城。承佑帝会心疼这个独自漂泊两年的长女,让她金尊玉贵地长大。自己也会带着公主给的丰厚嫁妆,与有情人结成眷侣,生下一双乖巧儿女……

“再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就会回到宫里。公主难以忘记逃难路上遇到的事情,必要奢靡无度才能安心。公主恨那些伤过她的流民,也恨那些怜悯过她的百姓,她打杀了不知多少内侍。包括一路跟随保护她到最后的三个内监,他们一直以为自己与公主共患难,有非同一般的情谊在。谁想到,只是一碗上错的汤、一支献上的金钗、一句为他人求情的话,他们就死了。他们死后,你随意选了个街边小贩说是意中人,嫁给那个脸都没看清的男人,就为了保自己一命。结果,不过数年之后,扬泰大乱,公主再次逃难。你救了她,反而害的自己和她一起人头落地,竟还是让她把你的命给送了!”

晚星幽幽的声音戛然而止,欢楚猛地一抖,被压跪在街口,凛冽刀气直刺脖颈的恐惧再次压在她胸口,让她大口喘气。

晚星等她慢慢平复,继续说:“我知你痛苦,这一路你在公主身边,我却比你还要寸步不离。公主刚出生身体不好,常常受惊。护国寺的师傅便说要给她一个福娃娃,陪她长大,为她挡灾。我就是从小与她一起的福娃娃,前世你救了我们,我们三人一同赴死,如今我们又一同回来,冥冥之中,是有定数。”

欢楚飞快瞥了眼依然熟睡的公主:“我们三人一同回来?”

晚星冷笑,道:“只有我们两人回来,只会有我们两人回来。我本来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但是你也回来了,我就知道了。”

“你要做什么?”欢楚忍不住问。

“我要杀了轩辕画影,顶替她成为南成的大公主!”

“你疯了!”

“我清醒得很,我只是要活下去,还要所有该活的人都一起活下去!”

“你!……”

欢楚语塞,数天之前她经历国破的仓皇恐惧,片刻之前她才死去,多年来的一切都烟消云散,所有的既定又变成了可能性。在这漫无边际的茫然中,一个小女孩冷酷的双眼竟然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我不会同意你杀一个无辜的孩子的,你大可不必说给我听……”

晚星笑笑,看透了她的内心。

“我不说与你听,只管去做,你也会配合,不会戳穿我对吧?”

欢楚沉默。

“就像前世借成婚逃出宫苑时一样,你能看透世事,却从不多言多语,一味明哲保身。可你又完全看不清,在这样的乱世中,怎么可能保得住安稳。”

“你到底要说什么?”

欢楚脸上闪过被刺痛的神情,语气不佳。

晚星不以为意,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更低了两度,在这寂静到只有虫鸣的夜里,近似耳语。

“你曾跟我说过你是异世之人,你说异世的神奇我们不可想象,如果再来一次你能做到很多,你能改变世界……”

欢楚心中绝望,她本以为人一死尘归尘土归土,谁能想到亲口吐露的秘密进了死人的耳朵后还能从活人的嘴里出来呢?

“晚星?你们在做什么?”

少女的睡意朦胧的声音突然响起,二人一震回头,公主半坐起身,揉着眼睛看向她们。

晚星瞬间暴涨的冷意让欢楚一哆嗦,她两步上前,挡住晚星看向公主的视线。

“公主您醒了?我和晚星说明天的路程呢,声音大了点。您睡吧。”

公主手顿了顿,身边的侍女们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公主了,为了掩饰身份,都叫她夏寓。

欢楚刚刚回来,还完全没想起来这个时期的细节,晚星听到她喊公主,趁机打量公主的神色,见她毫无所动,安下心来。

欢楚看着公主黄瘦的小脸,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言,她靠坐在公主身边,轻声道:“您睡吧,天还暗着。”

见欢楚也闭上眼睛,一副不想再说的样子,晚星坐到残损的门槛上,望着星辰隐在云后,又缓缓出现,风冷冷地过。

欢楚虽闭上眼睛,脑子却喧嚣不停。前世种种走马回灯,一时想起断头台下婆婆和丈夫悲痛内疚的神色,一时想起自己游走在宫内与街巷的片段。

欢楚前世将独善其身这个词践行到极致。

年幼时家中贫困,兄弟姊妹甚多,时不时就要卖掉一个,她趁着宫中采买,将自己卖进宫中,偶尔给家中寄点银钱去,家人却是从不相见。

有什么可见的呢,那时她刚刚转生回这破落的古代,现代的家和父母还在脑海中清晰可辨,这里的亲人不过都是些陌生人,言行可鄙,不堪为亲。

少年时在宫中服侍,虽然是侍女,却因为那天马行空的有趣故事和取之不竭的玩乐巧思,以及超越同龄人的聪慧通透和知分寸,在公主身边过的堪比小户人家的千金。

她的内心前后加起来近乎四十,有过老师的经历也让她比旁人更懂拿捏孩子。她从不认为自己是电视剧里的玛丽苏,但至少谨言慎行便可以安稳富足过这一生。

后来经历了国破逃亡,但是在逃难路上的表现足以让公主引为心腹,可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下,是性命和尊严随时会被践踏的危势。

她过往似乎很了解权势的可怕,但内心却依然相信着我不求着你这口饭,随时可以辞职的经验;保持着天大地大,无处不为家的信念。可几张人皮摆在面前,她腿软地毫无尊严。

她救不了任何人,想不起来人生在世还能救别人,忙不迭地逃走了。

后来,她窝藏了被追捕的公主和她的贴身侍女,相处多年的如同亲母的婆婆出卖了她们,跪在断头台的那一刻,现代人的傲慢、优越、自尊、同情、信念,和她这个人一起,崩溃了。

“……你是异世之人……再来一次你……能改变世界……”

少女的声音在迷蒙中回荡,欢楚的意识飘回前世,那些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搅合成光怪陆离的一滩怪圈。

……那只是死前悲愤的哀鸣,那不是真的,她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就是再来一千遍,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

欢楚装着熟睡,转头埋在双臂中,手指轻勾眼角,没让任何人意识到她在抹去一滴不甘的眼泪。

仲夏夜短昼长,很快就天边泛起灰白,破庙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守夜的小内监飞鸟猛地抬头,晨风微拂,他本有些昏昏欲睡,可突然心头急跳。

飞鸟绷紧了慢慢起身,他手里捏了烧剩下的树枝朝另两个伙伴丢去,睡沉的两人被连打了几下才醒过来。

“干嘛啊……”

渊鱼嘟囔着,他话音还没出嘴就被更机敏的花鹿捂了回去。

“别出声。”

飞鸟紧张地退到二人身边,干咽口唾沫,低低说:“好像有人,会不会是昨天同路的那几个?”

花鹿轻轻摇头:“不是一个方向。”

话说着,他突然想到昨天远远看到的村子,他们已经习惯了入夜后远离外人,便没有进村。

可当时有村人在地头劳作,或许看见他们了。

来人做出蹑手蹑脚的姿态,恐怕不善。

花鹿当即进入庙里,晚星只是假寐,早听到院中动静,在花鹿进来之前就弄醒了欢楚和公主。

破庙外的人越靠近就越不愿遮掩行径,这群农夫村汉冲进破庙,把庙中干草垛翻了个遍,没见到任何人。

“人呢?”

一个干瘦汉子气急败坏,他指着个小个子,大骂,“你龟儿子,不是说看见有三个女的吗?人呢?”

小个子额头冒汗,着急地说:“他们肯定听到声音跑了,我说要悄悄地,你们这么明目张胆过来,是人都要跑!”

其他汉子忍不住冲他动起手来。

“老子就指着这次娶婆娘,她们跑了老子回去就睡你!”

“放狗屁!瞎吵啥!想娶婆娘还不追!”

这话说的有理,男人们散开往四周找去。

没一会儿,那小个子又突然回来,看了看空荡的破庙,恶狠狠啐了一口才真正离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破庙围墙边,一堆枯草慢慢被推开。花鹿先上来查探一圈,没发现有人在,才回头去把剩下的人从这个隐秘的地窖里拉出来。

知道来人已经走了,几人慌忙爬出来,最后出来的是个皮肤粗黑头发枯黄的村妇。

地窖年深时久,异味尘灰遍布,公主被憋地直咳嗽。

各自整理了形容,这才把纷纷把目光放到村妇身上,村妇双手东摸西抠,整个人如不倒翁般晃个不停。

自飞鸟三人发现有人悄悄接近,胡乱收拾了东西就准备跑,结果一个女人躲在后门处,见他们要出去,蛮横地挡着她们,她似乎做惯了农活,一把力气比这帮内监侍女加起来都大。

她一把揪住欢楚,将她带到地窖门口,一通比手画脚,这才让欢楚等人明白她是让他们躲进去。

耳边听到来人吵嚷的声音,来不及犹豫,晚星做主跟着村妇跳进地窖。

那地窖以前大概是庙里存粮储菜的地方,并不大。一群人进去挤成一团,听到头顶隐约传来的叫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等声音都没了,在花鹿的建议下几人又多呆了一刻,等头顶彻底没了动静才爬出来。

没人说话,欢楚只能上前,她挤出笑容看向村妇,说:“多谢你,若不是你带我们藏起来,我们恐怕难逃一劫。”

村妇闻言用力扭了下身子,不好意思般咧嘴笑起来,也不说话,手上不停地揪头发。

这人的举止……欢楚回头看了眼晚星,晚星只是平静地看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你救了我们,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村妇使劲摇头,眼神飘忽,伸手赶蚊蝇一般,呵呵笑:“走、走,呵呵……走……”

欢楚忽然想起来,似乎前世也有这么一幕,也有这么个人。

“那我们快走吧,一会儿那些人回来就糟了。”

村妇用力点头,还是满脸笑,挥手看这一行人不断走远。

她一直挥手,一点人影都看不见了还在挥。

忽然她身后有人说话:“傻丫,你在跟哪个招手?”

在远离破庙的荒野里,欢楚半扶半拉着公主,其余人带着简单的行李。

他们已默不作声走出半里,性格活泼的渊鱼憋不住话了。

“那位大婶,是不是有点痴愚之症?”

欢楚胃里抽搐,她当然看出来了,但是他们既不是大夫,如今又落难身无分文,受了救命之恩又能如何,给人磕一个吗?帮不了别人分毫,干脆走远还不给人招麻烦。

她猛然又会想起昨夜晚星说的那个词,明哲保身。明明没人知道,她却忽然感到面上火烫。

“大婶虽然可能神思不清,却心思纯善,以后回到宫中,我们自然有大把的机会来回报她,现在公主的安全为重。”

话虽如此,但是欢楚忍不住回想了下,前世她来回报这个女人了吗?

没有,她已经把这人忘得只剩一点影子了。

“她跑了没有,万一被那些人知道是她报了信,会不会……”

“她应当就是村里的人,否则不会知道地窖,都是同村人,会有什么事?”

欢楚打断对方的话,语气忍不住冷硬下来。

众人听她情绪不对,都安静下来,可有人偏不。

晚星突然出言讥讽:“呵,以前听其他的侍女姐姐说,欢楚姐姐最是慈悲善良,今日才知是假慈悲心肠真狼心狗肺。”

这话说的太过了,其他几人都没明白话是怎么转到这儿的,只有欢楚听懂,她忽然放开扶着公主的手,控制不住地走向晚星,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我就是假慈悲,我只会权衡利弊之后做出最有利的选择!我一辈子都是这么过的,我过的很好!你要怎么样,你要把这个傻子女人带走还是要给她留钱财,你现在有什么,你能做什么?在这世道上你自己都要靠别人救,到底拿什么去管那么多啊?你就闭着眼睛闭上嘴,还有至少十几年的好日子不过,你是犯贱吗!”

小内监们一时都被吓住了,公主失了搀扶,一个踉跄都没人发现。

被欢楚一时震住,随即晚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这个一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沉静的少女比欢楚更激烈地爆发,她用力攥住欢楚的手腕,用力喊:

“你一直都在做有利的选择,难道从不后悔吗!我一个人没用,那你就跟我一起啊!”

“我没有和你一起吗!不是你带着她来找我,我会死吗!还是众叛亲离……”忽然意识到她们在说什么,欢楚像被泼了瓢冷水,瞬间清醒。

沉默片刻,她接着说:“就是这样,我只想这么过……你去哪儿?”

晚星将包裹递给飞鸟,转身往来时的路走。欢楚等了片刻,几个小内监加公主都傻在原地来回望。

欢楚忍不住追过去,伸手抓晚星却被避开。

“你要闹什么!”

晚星淡淡回头看了她一眼,边走边说:“我不想再回去找她时,又是一堆荒坟。”

欢楚愣了:“你……找过她?”

晚星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她走在这片荒无人烟的野地,欢楚看着她的背影,她有预感,如果就这么看着,就让她走出自己的视线,这将会是她们此生最后一面。下次再见,恐怕又是另一场乱世带来的黄泉。

回头看,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说不上是年轻人的少年们满脸茫然地立在原地。他们还这么小,可其实已经走过了生命的三分之二。

而公主,那充满畏惧和不安的小姑娘,是个谁看了都觉得可怜的,需要呵护长大的小孩。是晚星想要杀死的,想要取代的存在。

欢楚动了。

花鹿眉头紧蹙,他踏前一步,喝到:“大胆!整这么一出闹剧,没有任何解释又要自顾自行动,欢楚,你们要翻天吗?”

欢楚叹了口气,冲公主行礼:“公主,晚星实在放心不下救了我们的村妇,想要回头叮嘱一番,我不放心她,便跟她一起走一遭。花鹿稳重机智,由他先负责带着您走,我们随后就到。”

公主上前拉着欢楚的手,说:“我们一起吧,就咱们几个人,不要再散了。”

欢楚犹豫,在公主坚持的目光下点了头。

追赶晚星的路上,公主忽然问:“你不叫我夏寓了吗?”

欢楚心里暗暗说,叫过你夏寓的人,都因为这个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