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婚

七月大暑，午后暴雨刚停，泥土里被逼出的炙热气焰在让整个上京城翻腾。

城南大业坊街头莫家猪肉铺已收档，莫巧巧正捂着鼻子，与母亲姜三娘提着木桶，熟练倒水，用刷子清洗摊位的血腥和碎肉。

“三娘，你进来。”莫大壮满饮一碗酒，招呼道。

“巧巧下月就要十七了，再拖着不嫁，周边街坊该看我们家笑话。”莫大壮沉着脸告知姜三娘。

莫大壮叹口气，现在大盛朝外无战事，歌舞升平，女娃越发多，婚配时男子也更为挑剔。

女子十五及笄，半年内婚配属最佳，莫巧巧天生结巴坡脚，今年已十七，拖了两年没人要，已是街坊嘲笑的对象。

姜三娘手抓着衣袍，支吾道，“巧巧说话腿脚都不利索，嫁人定被人挑剔。”

“这你不必担心。拉媒的柳婆说西市有个茶楼张老板家二公子，是个老实人，就是几个妻妾皆无所出，想找个身子清白好生养的女子，说话结巴，跛脚也无妨。”莫大壮宽慰道。

“那……那不是为妾？”姜三娘眼底泛泪，看向外面正在干活的莫巧巧，心疼的紧。

俗话说，宁为平家妻，莫当官家妾。况且那茶楼老板虽比卖猪肉更赚钱，说到底还是个商贾之家，也高贵不到哪里。

莫大壮解释，“虽是为妾，但那老板也算小有资产，开的聘礼不低。况且二娃天生结巴坡脚，性格怪异内向。巧巧嫁过去，也算高攀。”

姜三娘还想反驳，又被莫大壮硬生生怼回去。

“这事就这样定了。聘礼我已经收下，过几天对方就会派人带巧巧进门。”

莫大壮说完，有些心虚看向一旁柜子。姜三娘察觉拉开柜子，里面一块小纸包，拆开，竟是两根银条！

“你个没良心的，我说你怎么如此殷勤，原是早受了聘礼。那户人家几个妻妾生不出儿子，指不定是那二公子自己有问题。巧巧怎么说也是你女儿，你当真要赔上她一辈子幸福？”姜三娘将银条摊开，情绪激动起来。

况且，巧巧还是个天生结巴，不善言语，若是吃亏受欺负，她不会吭声，谁知她的苦。

又或者嫁过去也生不出儿子，岂不是一辈子造人白眼，被人欺辱。

莫巧巧是姜三娘差点难产血崩生出的娃，血肉相连，她不愿孩子下半生受苦。

莫大壮见银条被翻出，脸色有些羞愧，但见姜三娘态度强硬，话语中又责备自己，瞬间恼火起来，摆出当家家主的姿态。

“她都十七了，再不嫁更没人要，就成老姑娘孤寡一生。现在外面街坊已经对我们指指点点，你还想继续丢脸下去吗？你个婆娘能扯下脸，我受不了。”

“况且四郎马上要入梧桐学府，这学费从何来？三妹子上月及笄，不久便要与宋秀才成婚，宋秀才书香门第，我们莫家的嫁妆从何来？难道靠我每天杀猪卖猪肉赚？”

姜三娘被这一通话说的哽咽，却无力反驳，只能喃喃道，“可是……”

“妇人之仁，留二妹子在家两年已是仁慈。难道要再为她苦了三妹四郎的前程？现在有人看的上她能换些聘礼是她的福气，再过几年无人敢娶，难不成还要继续吃我的喝我的？”莫大壮语气坚决，拳头大力锤打木桌，桌上上酒壶碗筷晃动，似地动山摇。

姜三娘性子温和，嫁给莫大壮多年一直听话勤勉，是街坊羡慕的贤内助。幸好莫大壮虽是屠夫，却有责任感，对异地媳妇很是关照。两人互相让步，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只是这次，姜三娘不懂为何夫君如此坚决，要把孩子推进火坑。想到巧巧嫁过去的苦楚，姜三娘泪流满面，不住擦拭。

她怕莫大壮那健壮的身子和拳头，但她不想妥协。

姜三娘起身回房，从床底套出一化妆木匣，里面放着几枚老旧的发簪手镯，有银有铜有岫玉，虽小巧但经不起细看。

“三娘，你疯了，你要用你的嫁妆？”莫大壮知晓这木匣，是姜三娘从江洲娘家带来的嫁妆，是她最宝贵的东西，爱护到从不舍得自己戴。

十年前，三妹子病重没钱看病，从这木匣去了半匣才换来几两碎银救命。如今，又拿出来了。

“这本就是为娃儿们备下的嫁妆，有巧巧的那份，先拿出来抵那聘金有何不可。”姜三娘身子挺得笔直，将木匣里的东西全数倒出。

莫大壮一愣，眼神闪过一丝心疼和犹豫，但立马变得绝情，道：“你这里的东西，是四个娃的。大妹子的两年前出嫁取走了，剩下也要平分给三个娃娃。就算不平分，你这些首饰也换不来这两根银条。”

“我……我再去找！”姜三娘双手紧握，转身想回房继续找值钱的东西。

自己一辈子劳碌命，虽不奢望孩子过上大富大贵，但也不愿亲眼看着孩子走上绝路。

“你！！”莫大壮气得跳起身，他想不通，三娘一向温婉，怎么这次如此倔强。

“爹……娘……我……嫁！”

气氛僵到极点时，莫巧巧提着木桶，站在木框外，结结巴巴出声表态。

两人纷纷转头看向莫巧巧，不知她在外偷听了多久。

“巧巧，别听你爹胡说，娘肯定还能找到东西抵钱。”姜三娘擦干眼泪，上前接过木桶，安慰道。

莫大壮眼角闪过片刻愧疚，随后又咬牙，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就把事情解决。

“既然你都听到了，爹也不想瞒你。女大当婚，自当顺从父母之言。那张公子一表人才，家底深厚，你嫁过去定能过上好日子。”莫大壮从桌面一堆首饰中挑出一个青白岫玉手镯，站起身递给莫巧巧。

姜三娘挡在莫巧巧身前，抬头质问，“你这是干什么？”

“你急什么？这不是你给娃儿们准备的嫁妆吗？我看这手镯与二娃适配，正好当嫁妆。”莫大壮将姜三娘拉开，抓起莫巧巧手给她戴上。

莫巧巧垂着眸子，抬手细看玉镯，心想这镯子应当值钱。

午后烈阳透过屋檐洒下斑驳光影，将莫巧巧衬得格外白净粉嫩，五官小巧精致，睫毛上还挂着丝丝泪光，令人怜惜。

“当家的，你这做爹也算的太清了。这十几样首饰就算平分，二妹也得有三四个。你就想拿一个手镯打发？你拿了二妹聘金，又昧下嫁妆，到底想干什么？”姜三娘上前扒拉手镯，莫大壮不肯松手，三人僵持在一处。

莫大壮气得直喘粗气，但又怕用大力气伤到三娘，只能怒哄，把实话托盘而出，“你个妇人之见，三妹嫁的是宋秀才，我们自然得多备嫁妆给她撑场面，以免她嫁过去受欺负。反正二妹过去也是妾，张家有钱不在意这些东西。”

“你个歪心肠，都是你的娃怎么就能偏心成这样，就因为二娃结巴坡脚你就要送她去死？”姜三娘抢不过，直接崩溃瘫坐地上哭泣。

莫大壮不服，脚狠狠蹬地，“我怎么偏心了？这么个身残的女娃，我没把她卖了，还好吃好喝把她养大成人，我还做错了？”

两人一个叉腰站着怒哄，一个坐在地上哭泣呻吟，言语越发激动。

莫巧巧走到桌边，蹙眉冷静挑拣起那一堆首饰，最后选中一根素银簪，把玩一会插在自己半散的发髻上。后坐下静静看着两人争吵。

不知过了多久，莫大壮和姜三娘终是吵累了哭累了。

莫巧巧拍拍衣袍，起身淡淡道，“别……吵…了，我……愿……愿…嫁。”

姜三娘双手撑地站起，上前握住莫巧巧双手，安慰道，“巧巧别怕。你不愿嫁没人会逼你。”

“二妹子都说她愿意了，你还劝啥。就这样定了，后天张家来接亲。”莫大壮将姜三娘拉到自己身边，指着莫巧巧头上的簪子，“你看，巧巧心里是想嫁人的，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用簪子装扮起来了。”

“娃，你真愿？”姜三娘最后试探性问道。

莫巧巧点点头。

姜三娘见状，也不好继续坚持，双眼含泪一闭倒在莫大壮怀里哭泣，支支吾吾最后努力道，“巧巧别怕，我下午先去西市看看那张家如何，定不让你受委屈。”

莫巧巧没有理会，转身回后院柴房。

莫家人口多屋子少，全凭莫大壮卖猪肉赚钱。莫巧巧本是和三妹莫满满住一起，但三妹笄年后嫌弃莫巧巧结巴坡脚整个人呆傻粗笨，便以待嫁怕莫巧巧霉运传到自己身上，影响姻缘，把她赶到柴房住。

杀猪需要烧水，柴房里堆满各种柴火。只能在门后辟出一方空间放张不足半丈的躺椅。

莫巧巧躺下，将发簪和手镯取下藏在胸前，又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放着半串铜钱。莫巧巧清点所有，满意点点头。

随后从生火柴里取下树枝做笔，在地上图画几番，一会，一副四格简画完成，四只猪跃然纸上，一旁还配有对话框和解释。

莫巧巧嘴角勾出笑，在一旁写道，“小猪珮祺”。

她是华美大学前两个月刚毕业的美术生。她不是工科，穿越到这平行时空没法开疆拓土，但好在她没听父母的话学文。手里有门绘画手艺，至少能过活下去。

莫巧巧正在构思下一幅漫画，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擦除地上痕迹，盖好破毯子蜷在躺椅上装睡。

姜三娘推开门，她已换下褂子和粗布衣，穿着一身干净襦裙，梳着云簪，粉黛皆施。

她见莫巧巧睡下，转头向身后莫大壮道，“二娃在午歇，看这模样她是不会再有其他想法，这婚事成了。”

莫大壮握着姜三娘的手，赞叹，“还得夫人想的周到，那张二公子臭名全上京都知晓，若非夫人出主意一个白脸一个黑脸，这二丫头也不会如此愉快答应。”

姜三娘笑魇如蛇蝎，道，“孝顺的孩子最好拿捏。若是她争气些及笄便嫁人，我们何必如此算计。反正过往我们对她也算仁至义尽，此番婚姻是她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我们。”

两人手挽手去张府谈婚事，姜三娘时不时摆弄新穿的衣裙和用栀子花水洗好的发髻，问身旁人，“夫君，我这样如何？”

“夫人怎么样都好看。”

“油嘴滑舌。”

刚才前厅的闹剧，全是夫妇俩演的一出双簧。

莫巧巧将这些话全数听清，待猪肉铺落锁，睁眼起身。

面对姜三娘的变脸，她没有丝毫惊讶，毕竟她从头到尾便没信过莫家人。

刚穿越来那会，莫巧巧便觉姜三娘对她的好很怪。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莫大壮处处苛责她，姜三娘如果真是慈母，莫巧巧不至于沦落到睡柴房的地步。

关键是，柴房与莫大壮夫妇房间相邻，莫巧巧半夜失眠时，常听见两人的盘算，早知他们真面目。他们好吃好喝抚养女儿只是为成年嫁出去换钱，莫巧巧两年没人要，是个过期货，自然得加紧出售，不然就亏本了。

莫巧巧叹口气，若是原主，此时早被哄骗嫁人。这一家子吃人不吐骨头，还想将自己当做生育工具卖了换钱，实在可恶。

为今之计，逃为上策。

三妹莫满满在绣房学女工，四弟莫振庭在私塾。家里只有莫巧巧一人。

她走进莫大壮夫妻房间，溜进床底，摸索半天找到暗格，里面放着不少铜板和，若干碎银。

为防被发现，莫巧巧只敢拿少许铜板和碎银，加上自己怀里的钱财，在外撑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

她换上四弟的衣物，扮上男装，再将钱财里三层外三层包好，放在衣物最里侧，又到厨房打包些干粮，翻上后院槐树上墙，直接逃了出去。

天高海阔，任她东西南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