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救他

这里的烧伤病人每过一夜都是渡一次劫,捻十八不敢怠慢,目不转睛地侍候了半夜,晨起时白老先生照例来换她,她才顶着乌青的两只眼睛撩帐而出。

躺椅上早已没了那青年人的身影,只有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棉套向捻十八证明昨夜那一番假意交锋并非她半夜发梦。

不怪她咄咄逼人,有手有脚的大男人,正经人谁会想着在毫无盈利的小医馆赖着?

“哎呀,昨日那小伙子走了?”师娘拎着两捆药材路过外间,见躺椅上空空如也忍不住问。

捻十八顺手接过一捆往铡刀那走去,答道:“嗯,我看他也没什么事,那么一表人才,留在这也是耽误人家。”

师娘姓徐,胖胖矮矮的身量很有力量感,轻轻将正要坐在铡刀前的捻十八扒拉开,大马金刀坐在小板凳上:“你别管,你睡觉去,前半夜拉药材,后半夜看病人,就算是学徒也没有这样使的,你师父一点不知道心疼人。”

捻十八被拉得一个趔趄,扶住了一旁的木架子,听她埋怨师父有些心虚,搓了搓手指,道:“我其实也睡不着。”

徐师娘两只手把住长长的草杆儿,轻巧一撅,道:“那也得睡,睡不着闭着眼也是好的,要不迟早得病,你看昨晚那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有喘症,一发作像要活活憋死,看得人心惊。”

捻十八闻言回身惊讶追问:“他真有喘症啊?”

“可不,昨儿晚上就倒在门外边儿,还是你师父听见动静叫了我,我俩人才把他拖进来,要不这么冷的天,不喘死也得冻死,你是没见,那脸都憋紫了,你师父给他下了狠针才扎过来,听说是自小就有的喘症,那么大的孩子了,也不知道他家里得是多么花尽心思才把他养大的……”

捻十八沉默着,原来谢惜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

“诶呀,瞧我,十八快去睡觉啊。”师娘催促着。

捻十八的确累得不轻,回屋倒头就睡,一时无梦。

再醒来已是天黑时,屋里一片漆黑,屋外十分吵闹,她大睡一场身上却不见轻松反而更添疲累,正欲倒头继续睡,却听见屋外吵闹声愈烈,只得合眼去听。

“快,扎他肺俞、膏肓、肾腧、太渊、太溪、足三里、定喘,另配气海、檀中!”

是白老先生的声音,捻十八翻了个身,摸黑眨了眨眼,渐渐清醒过来。

“公子!公子!”

“针不够!针!老婆子再去取些针来!”

“嗬儿嗬嗬……”

“求先生想想办法!”

“不好!理气不顺,肺气内闭而衰绝致心气骤损、肺气耗散,脏腑气机阻隔,升降之机闭塞,伏而不行,气息不用,神机化灭。”白老先生声调严肃,语如连珠,虽不够通俗却让人感觉出此人的病症严重。

“公子!公子!先生,公子他不喘了?”

捻十八立刻起身,披衣而出。

谢惜年彻底昏死过去的最后一瞬间,听见的是少女冷澈清丽的声音:“因为他就要死了,把他放平。”

捻十八不顾惊怒的元粟和疑惑的白老先生,快步走近那人身边。

昨夜还与她虚与委蛇的青年人,今夜就满身死气沉沉,人命之薄,随时可摧。

她迅速向他颈侧探去,果然没有任何搏动,胸廓没有一丝起伏,这一切都昭示着眼前这人已丧失活力了。

可还有生机。

她将人四肢摆顺,又将他腰带解开,冬日衣服穿的厚,她只好扒开两层露出里衣,手指在胸壁上熟练地划了连线,“01,02,03,04……”

元粟原本就对捻十八心怀芥蒂,见她如此大逆不道地扒谢惜年衣裳,又摸又按的,顿时怒得一把将她扔开:“放肆!”

捻十八本来就瘦弱,又着急救人未曾防备他这时候出手,被扔倒在一旁的门框上,手磨在沙石地上顿时蹭出一片红。

徐师娘见状忙去扶她,向元粟喊道:“你干什么!她这么小个人,怎么禁得住你这么扔!”

捻十八被扔得头昏脑涨,好容易被扶起来,眼前还重着影就又挤回谢惜年身旁,她重新定位又按起来。

“白先生救不了他!你要是还想让他活,就别动我!”

元粟被她这样一吼也怔了一怔,她如此义正言辞,倒真像在救人,况且公子如今的境况确实凶险。他默默向后退了半步,心中下定决心不管公子能不能好过来,他都要杀了这个诡异的女人。

捻十八趁他们不注意,低头而下,呼了两口气又开始按。

“嗬……”谢惜年突然轻喘了一声,捻十八立刻停手去摸他的脖颈,那处的搏动,虽微弱,转瞬强劲起来。

谢惜年,活过来了。

“别怕,”捻十八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说了这么一句,顿时虚脱地倒在一旁。“帮他把衣服穿好吧。”

徐师娘见状才敢上前扶她,犹豫担忧道:“十八,你没事吧?”

她方才的行为的确于礼不合,甚至在大多数人眼中可称惊世骇俗,可却实在没有力气解释了。

谢惜年脸色还是白得吓人,一双眼睛缓缓睁开,他看见白老先生和元粟都围着他,而那个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少女正精疲力尽地靠在门扇上。

会有人知道吗?人在濒死的时候最后丧失的是听觉,在活过来的时候最先恢复的也是听觉。

他听见了少女坚决的声音,也听见她说“别怕”,他就是那时候认定,捻十八绝对不是恶人。

捻十八手背上的血顺着指尖流下来,只觉得眼前发花,下意识揉了揉,却感受到皮肤间有些滑腻,这才见自己左手那骇人的一片红,怕是已经抹了半张脸都是。

她悄悄起身去拿挂在盆架上的布巾擦血,元粟就站在一旁冷眼看她,看她那张白的发灰的脸上半面血渍,好似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是否,血染踏雪居那日也是这幅修罗样子?

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能一边端着救人性命的菩萨相,一边又行着杀人灭门的恶鬼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