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旧宫突然起了一场大火,火烧了三天两夜才灭,这天灾一样的火对刚过几年好日子的大溪国人来说,比被人点了祖坟还难受。
要知道,旧宫里存着朝廷征收上去的六成粮食,还有户部半数银钱,这一场大火烧下去折损一定不少,明年的赋税可都要涨上许多,百姓日子也不会好过。
比云安城百姓还倒霉的是刚到任不足三月的云安王谢清规,听闻出事以来他日日只睡一个时辰,一面命人清点所余财物,一面大开粥棚药铺救治百姓,一面又亲赴都城请罪。
其实云安城一带近年少雨,为防失火城主早在三年前就请奏翻修城中古建,翻修过的多用防火建材,只有旧宫翻修一事,皇帝未曾准允,本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念想,谁料竟酿成今日之祸。
因此云安王并未受到多重的处罚,只是罚俸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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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江湖中也有个传闻纷纷而起:曾害死飞鸿帮一千二百余口性命、被大小门派联合追杀了将近一年的巫医也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各家下的追杀令无功而返,托巫医的福,干戈不止的江湖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一致对她,她一死,江湖又开始了新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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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十八就是趁着医馆救治伤患、人手不足之际拜入了白老先生门下,整日跟着老师父照料伤患,日子倒也充实。
只是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想起八个月前在东河城被千夫所指的情形,便觉痛苦异常,又思及自己劫后余生,满心放松。
她摆平不了痛苦,便只能想方设法盖住。
只是这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闭眼就像有滔天的血海要冲上来,可明明那日干风烈阳,除了满地横陈的尸体,并未见什么血水。
她睁开眼掐算着时辰,再过两个时辰她要去换师父的班,倘若半个时辰内睡不着,那她就不要睡了,否则依那老头的脾气,便是病倒在地都不会主动来叫她起床。
白老先生是云安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医者,既不是什么受到百姓追捧的名医,也不是什么被皇室尊为座上宾的圣手,即便是在这看了一辈子病的云安城,他也是籍籍无名,靠着岁月攒出几分招牌,看病抓药采药熬药,日日如此。
这样一个沉静得几乎叫人忽略不计的大夫,在云安城突遭大难都慌了神时居然是第一个站出来救治伤者的。
想到这里,捻十八有些敬仰之情陡然生出,她又睡不着,索性披了外袍开门出来。
干冷的风瞬间掠过她未来及合拢的肌肤上,惊起一阵冷颤,脑里一团乱顷刻化了雾就此散了。
“人果然还是清醒点好。”
捻十八仰头看了眼天,漆黑的夜里倒悬着几颗星斗,那场大火烧了许久,竟是一滴雨都未曾引出来,此刻看去,这夜空里混着烟的糊味,倒显出格外旷古的远来。
她兀自拢衣去前院换人,未曾注意后院外那棵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杈上藏着两个人。
也许他们并不曾藏,只是站在那里冷眼看着院中,只是夜色太浓,而梧桐无声。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是如何在众门派的追杀下逃至云安城的?”
“一半靠运气,一半靠心机,她虽看着平平无奇,却很有心眼儿。”
“她不像是能杀人的样子。”
“即便她最开始不想杀人,可后来与人搏命,她能活到现在,早就不配被称为医者仁心了。”
“可惜了。”那人一声喟叹,手里纤细干脆的梧桐枝应声而折,从高空坠下甚至没有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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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先生正扶着一个被烧伤了脸的人喝水,见她穿戴整齐端着盆儿进来不禁纳闷儿:“我不是叫你睡觉去了?你怎么还没去?”
捻十八将水盆搁在木架子上,语气里带着点怨气,道:“光躺着也睡不着,还是您有福气,一躺就着。”
白老先生呵呵笑了两声,道:“我看你情志内伤,禀赋不足,致夜不能寐,还需以酸枣仁、石决明、甘草、茯苓、知母、川芎,安神定眠,明日我去采药,给你留意着些。”
那边少女似乎并未听他说什么,只是闭目揉着双眼两侧,白老先生只能看到她那双并无什么血色的嘴,唇瓣紧紧抿着。
白老先生突然想起自己老太婆悄悄嘀咕的那句话,薄唇的人薄情,这在他看来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这少女来路不明,尤其是看不清神情的时候,身上那股子孤孑如幽魂一般的劲儿就格外明显,让人难以捉摸。偏偏,这股子不合时宜的气质是出现在一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身上了。
“可别了,”少女两手接过他手里的空碗,笑道:“你有那功夫还不如自己歇会儿呢,再说这个时节,哪有什么药让你采,不是说云安王下了令,救治伤者的一应耗费皆由云安王府承担吗?明日我拿着官府发的印信去邻镇的药铺买些药不就好了。”
白老先生缓缓起身直了直腰,点头道:“也好,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闲不住的时候,这几日跟着我一头扎在人堆里,早该闷了,出去活动活动也好。”
捻十八其实并没有觉得闷得慌,她原本就是个喜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的人,何况还过了一年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不过既然白老先生这样说,就当她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