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感觉到空气里面有一种特殊的宁静,仿佛一出承载着千千万万人期待的大戏,舞台上的演员拼尽全力演出,终于谢幕,鞠躬之后,到掌声雷动之前,有很短几秒钟的宁静,就是那种大汗淋漓的感觉。
绝对是复仇。
虽然这个现场里,我能感觉到的仇恨情绪特别稀薄,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宁静和简净,像天气晴好的海面,无论深处多少暗潮,都被微微泛起的闪亮阳光遮住。
我知道,这是那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的气场。就仿佛是,经历过眼前这场血腥凶杀的洗礼之后,她便将过去的痛苦和仇恨彻底放下,然后终于长大,满心阳光,以后的日子,再大风浪都能过得去了。
我想我终于明白那个主谋的良苦用心了,他带走所有作案工具,抹除全部的痕迹,都是为了保护那个小小的女孩子。
他们预料到警察迟早会把现在发生的这些案子跟从前发生过的原版案件联系到一起,也就清楚警察迟早会去查从前那件案子里面死者的家属。所以他们小心翼翼,不在现场留下任何可能会牵扯到一个女孩的线索,这就是为什么尸身上的颜料是涂上去的而不是泼上去的,为什么走时把地冲洗一遍。
都是为了避免留下小孩的脚印。
他们小心到连留在尘埃上的脚印都要抹除干净,这真的是上帝才会干的事情。
只要代芙蓉一到,案情就会撕开一个大口。她知道从前那桩“油画案”发生在哪个城市,那么,另外“七刀案”、“火烧案”、“砸头案”和“开膛案”也一定能在那个城市找到原版案件。
乾州这五桩案件,全都是复制。
原版的,在另一座城。
我转身往门外走,出了门,猛又退回去,再一次望向那具痛苦垂挂下来的尸体,脑子里掠过另外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样子,然后脑子里的画面定格在“七刀案”死者郁敏脸上。
我想,我终于弄明白为什么凶手要千辛万苦跑到梁宝市去将郁敏骗到乾州来杀害了。
关键不在郁敏。
关键在梁宝市。
梁宝市就是“另一座城”,就是原版连环命案所在的城!
所以,郁敏的情况,是“上帝之手”故意安排的。
他故意从梁宝市弄个人渣过来杀死。好让警察在一步一步追查中将乾州跟梁宝市联系起来,然后去梁宝市追查这一系列命案的根源。
原来凶手不怕警察查到,只怕警察无能,所以故意多费一道力气,只为给警察留下一条明确的线索。
真是细心到了极致。
我走到外面,用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抬头看看天,没有云,但阳光白惨惨的很无力,不是个好天。
付宇新走过来问我怎么样,能不能让他们进场做第二轮取证了。我点头,候在旁边的王东升和他几个手下立刻鱼贯而入。
我退回门边看他们将尸体从梁上取下来,虽然心里清楚这个女人生前的品行大概也不怎么端正,但这种死法,不管怎么样,心里都有些不能承受,更何况,她应该跟原版“油画案”没关系,凶手只是拿她做复仇的替代品。
绕着厂房的外墙走一圈,南面除了一条通到大路上的水泥路以外,两边都是荒草和黄泥,北面还有另外几间规格一样的厂房,鉴证科的人正在一间一间查看,以免漏下什么线索。但找了半天,纯属白费功夫,那几间废屋根本没有人进去过。
我往停车的地方走,小海跟在后面。
她对所有一切都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只是紧跟着我,我到哪她到哪,我回车里,她紧跟着坐进副驾室,乖极了。
我们坐在车里休息,白亚丰突然颠颠跑来,从小海那边的车窗递进两瓶水和几块巧克力,轻轻一笑,什么话都没说,又颠颠地跑走了,看上去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
我发现白亚丰跑开前看小海的那一眼,表情特别暖,是那种孩子之间示好的方式,“嘘,我就给你一个人好吃的,不要跟别人说哦”这种感觉。
我看着,觉得实在稀奇,就问小海什么情况。小海面无表情望着白亚丰的背影,反问我什么什么情况。
我凝着眉毛郑重其事地问:“你跟亚丰两个,什么情况?”
她不紧不慢回答:“我渴,还有点饿,他给水给吃的,就这么个情况。”
说完以后递给我一瓶水,两块巧克力,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还是觉得稀奇,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超出我的经验范围了,但看小海的样子,明摆着不想跟我多讲,只能甩甩脑袋,把不该这时候想的事情抛开,转回案子上来。
喝几口水,再仔细地想,之前的判断应该没有错,基本上的脉络,就是梁宝市有个丧心病狂的变态杀人狂,连续杀了很多条人命,但一直没有被抓到,引发受害者遗族们的集体愤怒,由其中某个牵头,将愿意复仇的家属们集合成一个联盟,用复制案件的方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桩桩报复回来。
我想,他们选在乾州犯罪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尽可能不使联盟里的成员,也就是原版案件的受害者遗族们牵涉进案件里,离得远远的,警察调查起来会有很多实际困难。
我相信那个聪明绝顶的主谋,那只躲在执行者们背后的“上帝之手”肯定已经替他们设计好了不在场证明或者是完美的脱罪方式。
真的是上帝伸到人间的一只手呵。
在他看来,这整起案件的策划和实施,应该是一个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心的行为吧,让活着的人亲手复仇,然后把往事翻篇,继续好好地生活。
在他看来,也许可以称之为救赎或者洗礼。
嗯,上帝之手。
我想不通的是,在这样一个人心里,真的认为随随便便找些他认为品行不端的陌生人来替代仇人实施谋杀这样的做法合理吗?就算他认为合理,他又怎么能够说服别的联盟成员也觉得合理?特别是操刀“开膛案”的那个,胆小如鼠根本不是个能犯罪的人,要不是真的相信对方就是该千刀万剐的仇人,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所以,虽然客观情节全部合理了,但内在的情感逻辑还是不合理。
还需要再推敲。
我把车窗摇上,想等代芙蓉来了,暗中看她一眼再走。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觉得,我迟早会跟她打上交道,迟早会纠缠不清甚至生死交集,这是大脑神经给予的关于命运的提示,必须得相信,然后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我想,如果能和代芙蓉做成朋友,也许对我所调查的关于我的身世、我身体秘密的一切,会有巨大的帮助。
说白了,跟她打交道,未必一定是危机,搞得不好会是转机,只看我们两个人各自怎么把握。
人不都说了么,凡事有定数,但翻转之间,还在人心。
还没见面就有了利益打算,想想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边想心事,一边左右张望,看见老懒交抱着双臂站在前面二十几米处一辆警车旁犯困,迷迷糊糊,身体一晃一晃,分分钟都会躺倒睡去的架势。
我看着他,细想这些日子跟他的相处以及之前小海说的话,说他白天困得要命,一到晚上就很精神,可能是有病,类似于对日间光线过敏。再想他那双死人样的眼睛,更觉可疑,打算着得空了就查查这方面的资料,看看有没有别的跟他相同或相似的病例,再对比着找找原因,说不定能找出点他的什么秘密来。
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听见后面传来近乎疯狂的车子转轮声,然后是刹车声,紧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嗯,代芙蓉终于到了,跟我预计的时间差不多。
居然是个矮瘦矮瘦的中年女人,戴着副哈利波特式的眼镜,一头披散的直发被风吹成乱瀑,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天生如此,面黄肌瘦,脚步趔趄,跟我想象里的样子相去太远了。
我真的有点失望。
跟代芙蓉一起来的,还有个二十来岁三十左右的瘦高男人,灰色夹克,牛仔裤,木质黑框眼镜,一头自然卷短发,相貌似乎挺好,只是一脸倦容,像是几天几夜没睡的样子,但眼睛里烧着饿极了的野兽突然见到猎物时才有的光,连同脚步都透着兽性。
那两个人在刘毅民的带领下穿过警戒带笔直往现场奔去,很是迫不及待,说得难听点差不多是饥渴难耐。
这些日子,代芙蓉围追堵截要求警察将接连发生的命案细节公开,几次伺机闯命案现场甚至跟踪警察,好像还冒充警察对受害人家属及其邻里进行调查,打着法律擦边球的把戏查到一部分细节并得出最近这几桩案子为连环凶杀案的结论,然后对刘毅民各种旁敲侧击以试探口风。用刘毅民的话说就是个魔鬼,不把人逼疯死不罢休。
现在好了,这么难得的机会,警察求到她的头上,请她来命案现场直面最一手的信息,估计以后她的妖会作得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