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谭仲夏显然对我提出的“设计”这一观念很有兴趣,甚至做了个叫我噤声的手势,自己闷下脑袋一头扎进去开始分析。很长时间以后才抬起头,表情里面有种古怪的、不怀好意的东西。
我心里喊了一声不好,这货肯定又要把矛头戳到我身上来了,他在这个问题上死乞白赖没完没了的态度真叫人恼火,可我又不能冲他发火,一发火,反而显得心虚,更让他觉得我的背景有问题。
果然,他开始了。
他说:“嗯,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你说的没错,凶手肯定不止一个人,可能有三个或者四个也可能更多。团伙犯罪这种事情,没有个厉害的领导者根本不可能成功。这点我之前就想到过,但我所认为的,是个精神上的领导,邪教头目性质的,不直接参与犯罪。但听你刚才一分析,觉得你是对的,这个团伙里面的头目不仅在精神层面领导,还直接参与了每桩凶案的部署设计,甚至亲自到每个现场指挥也不一定。从这点出发,再结合我们掌握的信息,基本上就能对这个领头人做个侧写了,绝对是个冷静、细致、智商极高、组织能力极强、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心理学知识的人,性别待定。”
他说“性别待定”四个字的时候,原本低垂着的目光突然滑上来认真看我一眼。
然后,不等我问什么,他自顾自又说下去:“这个人掌控着全局,有严格的执行计划和非常绝对的原则。”
我都同意。
他再次把目光滑到我脸上,语气一沉,说:“我怀疑这个人,就是你。”
我知道他想表达这个意思,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在当场,好一会说不出话。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大概是在运用他的经验审视我,想从我的面部表情和不自觉的细节处读出点什么来。
我脸上泛着一丝震惊和愠怒的表情,心里却在兀自冷笑,行,行,你可真行,玩我是吧。呵呵,我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耍弄的人吗。跟苏墨森混了这么多这么多年,斗智斗勇斗这斗那,除了苏墨森,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玩别人的份,哪里就轮得到你来玩我!
我对抗他的方式就是沉默不语。
他不在乎我说不说话,观察完以后便自顾自继续:“我知道,你也可以反过来怀疑我。不是我自夸,我在很大程度上也符合侧写。但是没这个必要,因为这些案子发生的时候,我远在上海,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何况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踏足过乾州,不可能对乾州哪里有品行不端的人这么了解。但你就难说了,你在这里生活多年,对这城市有足够的了解,智商又高,非常注意细节,还懂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东西,再从你一个社会闲散人员能够参与重大刑案的侦破过程这点来说,你有一定的与人相处甚至支配别人的能力。我对连环凶杀案一贯的判断,凶手要么是隐藏在暗处根本不曾露过面的人,要么就是站在明处时时刻刻跟案件保持着关系的人,你符合后面这条。”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我,用温和地语气说:“哎,苏大姑娘,你怎么不吱声了。”
我用力拉扯开嘴角无声地干笑,说:“好话歹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立刻接茬,但话题却跳转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他问我:“你老家是哪的?”
我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回答过去:“步齐县玉枝镇龙茂村。”
又问过来:“你母亲呢。”
“生我时难产死了。”
又问过来:“你父亲呢。”
“我很小的时候,山难事故里过世了。”
再问过来:“你没有别的亲人吗?”
“有,爷爷。我是爷爷带大的。他五年前心脏病死了。”
“再没有别的亲戚了吗?舅舅、伯伯、叔叔之类的?”
“有,我小的时候,有叔叔伯伯经常会来家里,伯伯去世以后,爷爷不知道为什么跟叔叔大吵一架,就没有来往了。”
他还追着问:“你母亲这方面没有亲戚吗?”
“没。她跟我外公逃荒逃到步齐县,嫁给我爸前,外公就病死了,所以她这边就是有亲戚我也都不认识。”
到这里他才终于问完了。
然后,没有任何过度和预兆,谭仲夏又把话题给跳转回案件,问我对案件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我心里崩溃得要命,但表面不动声色,装出一脸茫茫然的表情摇头,说:“我对案子没什么大想法了,但对你这个人有很多想法。”
他问我:“什么想法?”
我声音有点尖地喊起来:“你是不是有病啊死盯着我不放,老拿我当个嫌疑人看。”
他甩出一脸特无辜的表情说:“不是啊,实在是你这个人,太有连环凶手的气质了,又聪明又细心又博学听说还很能打,你这样的人不当凶手都可惜了你知道吗?”
我再次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牙切齿重复骂:“有病,真是有病,还病得不轻。”
他居然还能很无辜地说:“不是啊,我说的那些都是夸你呢你听不出来?”
我一头撞在墙上。
我对着墙壁甩甩手,说:“如果我真的是凶手,那你现在就可以哪凉快哪呆着去了,因为既然我这么聪明,就绝对不会给你抓住我的机会。”
说着,我扭转脸,露出个挑衅性的微笑给他,神情带着狡黠和阴损,不冷不热又丢过去一句:“我要是凶手,你永远抓不住我,就算抓住了,也绝对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定我的罪。”
他收起脸上所有表情,静静地望着我。
但是很快,他又说了一些他怀疑我的原因,譬如我对血腥场面的接受能力实在过于强大,对突发事件的应急反应又过于敏捷之类的。
我听着听着,感觉三叉神经更痛了,再这么听下去,估计要死在他手里,于是做出个快要忧愁死了的表情,默默地站起身,默默地往外走,丢给他一个默默的背影,不想理他了。
他赖在椅子里不动,只是扯着脖子喊:“喂,喂,你去哪?”
我没好气地说:“回家。”
他说:“啊?不跟我讨论案情了?”
我停下脚步,回转身,阴阴地看他,说:“再听你鬼扯下去,我就要被你成功洗脑,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个变态杀手了。”
他说:“嗯?你生气了?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要生气可就不好玩了。人家都说你苏大姑娘肚量特别大,随便什么玩笑都能开,你可不能区别对待,我好赖也算是你的半个领导,对吧。”
我耐着性子跟他闲磨牙,说:“我不生气,但我需要出去透口气。”
他说:“你这会去哪里我不管,但你不能把案子扔掉不管,你已经知道得太多,退不出去了。”
我觉得我的脑子真的快要炸开了。
他一定、一定、一定就是我命里的魔星。
一定是的。
我只好走回里面,两手撑住桌面垂头站着,继续研究。
桌子上铺满卷宗材料,照片、文字报告等等,这样那样横七竖八躺在眼皮子底下,突然之间,我感觉到某种隐秘而强大的气场,就在这些案子里,在这些材料里,在这些……这些照片里。
有时候灵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赶紧抓住马上就会没掉,所以不走了,也不扯皮了,马上进入状态开始摆照片,七刀案、火烧案、砸头案、开膛案。不会错的,我的论断不会错的,这是复仇。
绝对是复仇。
从前的时候,一定发生过类似的案子,而且是连环的。现在的这些,都是复制性的复仇。
也就是说,有个智商高到爆表的人,将一起未侦破的连环命案中的受害者遗族组织了起来,然后就像刚才我跟谭仲夏说的那样,找了些品行不端的人渣败类作替代品,进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复仇。
很有可能,原版案件的凶手就在复制案件的受害人中。
再很有可能,类似的案件还会发生。因为如果原版案件的凶手不是被警察而是被民间力量查到的话,他犯的案子应该不止四件。
还会有案件发生,会的,肯定会的。我发了疯似的铺排照片,试图排出一个正常顺序的升级过程,而且似乎并不难。
只要查清楚那起原版连环案的细节,就能打开现在这起连环案的突破口,也就会有明确的调查方向,所以,要调整思路了。
我十分确信,但凡能犯下连环凶杀的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确切地说,是一种从他们灵魂里面散发出来的独特的、阴戾的、带着挑衅性的东西。反社会型人格偏多,完全不怕被抓甚至期待着被抓,无惧自己的生死,而杀人对他们来说,有时候近乎一种表演,非常需要观众。
我相信原版连环案的凶手,就是这么个人,所以拼命想从卷宗资料里找出所有能找出的线索。
可就在马上有眉目的时候,被谭仲夏打断了。
他看我激动得乱找乱翻,就扑过来跟我一起翻,问我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我手里的动作很急,语速也急,说:“好像是发现点什么,但暂时不想跟你说。”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老是要跟我唱反调,每次都驳得我头疼,我懒得跟你说,等我分析得更透彻一点,找出个能让你心服口服来的证据以后,再说。”
他“哦”了一声,好像很接受我这种不恭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