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绪说查到这些以后,她再认真地、尽可能客观地审视她们母女和石玲一家的关系,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每个细节都想过以后终于确定,黎淑贞并不是像黎绪从前以为的那样是对警察这个职业有强烈偏见和抗拒,她只是明确针对并且强烈排斥石岩以及所有跟石岩来往密切的人,比如石玲、老苗、常坤、丁平这些人。
而付宇新调到江城的时候石岩已经退休,加上付宇新为人孤僻,跟谁都没什么往来,和石玲也只限工作上的交集,和石岩扯不上交情,所以黎淑贞不但不反对他和黎绪交往还很支持。
四年多以前黎绪的父亲于天光还活着的时候,曾在电话里和黎淑贞说起付宇新,说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可以放心把女儿交给他照顾。他能这样说一是出于长辈的眼光二肯定是因为黎绪驻村查案那段时间,戴明明试图攻击她被付宇新暗中阻止的事被他看到过两次。但黎淑贞是个极端多疑的人,他们夫妻间又有巨大裂痕,所以黎绪认为她母亲能接纳和放心付宇新并不完全因为她父亲的几句话,更多是出于自己的观察和判断。把范围扩得很大去回想,黎淑贞确实对跟石岩不太有来往的警察都没什么敌意。
也就是说,问题的关键,就是在石岩身上。
原来结构早已经如此稳定地架在那里了,估计从收到代芙蓉在小荒山村那所破房子地下室里拍下的石玲尸体的照片那瞬间开始,到挨闷棍躺倒的这些日子里,甚至在手术台上的时候,黎绪的脑细胞都没停歇过,她肯定一直一直在思索这些事情和片断之间的内在联系,并且尝试建构起整个逻辑。
现在,逻辑终于通了一部分。
所以,和我一样,黎绪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从最开始、甚至也许是从她出生前就被设计好的。
被夏东屹所设计。
那只“上帝之手”。
他在用几十年的时间下棋,而我们,都只是他手里不知最终会走向什么样结局的棋子。
黎绪说不管怎么分析,她都是夏东屹安插在石岩身边的卧底,只是自己毫不知情,而且到现在都不知道夏东屹这么安排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也想不出来。
我连他为什么要利用我又到底是怎么利用我的都弄不清楚,何况黎绪。
不过,到了眼下这步,那些原由什么的,好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应该是弄清楚夏东屹的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否则没法往下行动,我们得缓下来,好好想一想,好好理清楚。
黎绪突然冲我呵呵呵呵一通干笑,说:“操,你说得滑稽,能不行动吗?夏东屹这会就是打个电话来叫我跳楼我也得考虑啊,我妈现在在他手里啊!”
我瞬间语塞。
可不是么,黎淑贞是被夏小雨带走的,可不就等于落在夏东屹手里了么。但我觉得,夏东屹不会对黎淑贞不利的。虽然没搞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但他的套路,我算是有点明白了:他只利用人,不到万不得己的情况,不会伤害无辜的性命。
我跟黎绪埋头分析前后全部事件,还包括江南殷家以及日本方面的力量,一寸一寸研究,讨论到下午四点多钟,终于收到彭亮的短信。
彭亮在短信里说视频解析完了,问我什么时间能过去。
我马上回复说两个小时内到。
他说:老规矩,到楼下以后先发短信,过十分钟以后再上楼。
我再回复过去:行,没问题。
回完短信我匆匆起身就要走,黎绪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找了个电脑高手,帮忙查了些情况,回头跟你细说。
她眉头一拧:“等等,什么方面的电脑高手?”
我说:“是个黑客,网络方面很厉害吧,我不懂那些事,也说不清楚。”
她说:“那正好,你去了,顺便帮我问问他能不能研究视频。”
黎绪说着,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把之前我发给她的那段夏小雨发来的视频调出来给我看,说:“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楚背景,但墙上那个壁画,肯定是条蛇,我想知道是不是跟我背上那个双蛇图案一样,你叫你那个黑客帮帮忙。”
原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我噗地笑起来,把前后情况都和她讲了一遍,告诉她这趟过去就是为了这个视频的事。
想想从医院到彭亮住的地方不塞车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到,我刚才回复说两个小时内到,是考虑万一中间穿插进什么事情来耽误,故意多说的,留点余地。反正时间很宽裕,我就重新坐下来把前面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黎绪,怎么跟彭亮联系上,怎么在他家沙发里等了两天一夜,他又是怎么通宵不合眼把名单给我查清楚。
还有关于彭亮这个人,我告诉黎绪说绝对是个万中无一的天才,是那种“绝对的天才”,他的住处很乱,乱到乍一眼看会觉得头皮发麻想崩溃,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所有的乱都是有序的,只是这个“序”存在于彭亮的脑子里,无论是对物还是对事,他都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秩序和内在联系的逻辑”。他能同时看六台电脑屏幕,能同时看两本书,拥有一目十行却过目不忘的本事,他的大脑结构一定鬼斧神工。
我说着说着,突然发现黎绪的表情很不对劲,她捏着拳头垂着眸子像是在努力思索又像是在拒绝某个她想到的情况。
我舌头一颤,停顿下来,半眯着眼睛看她,问她怎么了。
我感觉这里面又有故事。
黎绪抬起头,迎住我的目光,没回答我,反而问过来一个问题:“你刚才说那天才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想了想说:“真名应该叫彭亮吧,现在好像换了个假名,叫盛奇,当然彭亮也未必就是真名,当黑客的都很能保护身份,况且他神经上有点病,老觉得有人要害他,自然会更小心。”
黎绪眉头皱得更紧,问我:“长什么样?”
我就简单描述起来:“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络腮胡子、鹰钩鼻、大眼睛浓眉毛、天庭饱满……”
话没说完被她不耐烦地打断,转问我彭亮住在哪里。我把地址说了。她似乎不清楚具体位置,但也没多纠结,再问我他家里的摆设是什么样的。我就把客厅什么样餐厅什么样厨房什么样都说了一遍,三室两厅的房子,虽然只有厨房和卫生间简单装修过其它部分都是毛坯,但被他弄得很有艺术感,东西乱堆,也乱得有味道。
她静静地听完,突然狞着表情笑了一声,笑得有点毛骨悚然,然后目光渐渐历害起来,神情变得凛冽,整个人散发出强大的气场,所有病容和因病而起的忧伤之类的情绪都消失不见,她变回了受伤前那个来去如疯的江湖女痞子,唇边挂着末日般的笑意。
我立刻明白,她认识那个天才。
不仅认识,应该还有过非同一般的交集,所以我突然不着急走了,很耐心地坐在床边等她告诉我点什么。
她叫我帮忙点支烟给她,我照做,点着了递给她,她接过,深深深深吸进一口,望着窗外的天空笑,问我:“那个天才有没有告诉你他的被迫害妄想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回答:“他自己没说什么,但我从常坤那里拿到过他的病历和相关资料,稍微知道一点。他不承认是病,可惜大家都不信他,连父母家人都不信,最后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黎绪不紧不慢再问我:“具体怎么个情况?”
我回答:“病历报告上写着,他说前年春天某个凌晨,有人闯进家里拿枪顶着他的脑门,之后他就一直认为有人到处追杀他,生活全乱了。”
黎绪再深深深深吸一口烟,吐出大片烟雾,又倾着脸落漠地笑,说:“我告诉你吧,他还真没有病。”
我愣了一下。
她转过身来,咳了两声,定定地说:“前年春天那个拿枪指着他脑袋的人,是我。”
我又愣了一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黎绪苦笑着告诉我说暗杀彭亮,是绑架黎淑贞那些人交给她的任务,他们往她手机里发送彭亮的照片和地址,要她干脆利落将人做掉,制造成意外死亡或者自杀的样子。她领命去了,从顶楼平台翻下来割破窗户玻璃潜进屋内,打着手电筒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坐在工作台前坐了整整两个钟头,下不了决心。她确实数次经历生死劫难,但从来没有真正主动杀过人,更何况是个于己无关的陌生人。
发了阵呆以后她仔细看彭亮工作台上的东西,想着也许能从这个人的身份着手调查,顺藤摸瓜把绑匪牵出来。
工作台上五台显示器、诸多不知道明确用途的仪器和贴在白板上面各种颜色的便签纸还有便签纸上她看不懂的数字、符号和代码让她觉得这里的主人从事的应该是极特殊的工作,例如窃听、破译、计算分析等方面。
我听得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