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常坤:“你有没有和黎绪讨论过有人篡改笔记这件事。”
他说:“你看过那份笔记,她在很多地方都用了写小说讲故事的笔法,对我来说不合规制,只能当个参考用,压根不能纠结里面的细节,我以为她最初的目的是当小说写想发布到网络上或者给出版商什么的,一下很着急,就带人过去把她电脑格式化彻底切断这个可能性。你也知道自从专案组成立以后她就对我意见很大,不太愿和我说话,我没法跟她细沟通,要不是你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份笔记被人改过,有些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我还以为是她为了增加噱头和可读性故意那么写的。”
我觉得不合常理,急急问他:“那别人呢,研究中心那么多人,都和你一个想法吗?都以为她故意写成那样的,没考虑过篡改的情况吗?”
他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那份笔记我拷进光盘藏在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直到你想了解陈家坞事件的始末,我觉得那份东西可以让你最快地了解全面,才打印出来给你。别的人,包括何志秦、丁平、楼明江他们,都没看过。”
我愕然,问他为什么。
话刚问出口,自己心里就立刻有了明确的答案,其实是早就知道的,刚才一急突然忘了。
还不是为了付宇新。
黎绪说她并没有在笔记里写明付宇新是寄生人的事,所有关于他那部分都是篡改者加进去的。
她当初不写是出于对付宇新的保护。
而常坤也是为了保护他不被当成实验体弄到研究中心里去,才把整份笔记隐瞒下了。
所以付宇新是寄生人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还鲜有人知道。
我问常坤付宇新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他回答说:“寄生人头脑中的杀机和凶残都只会由黑骨人身上的特殊气味激发,付宇新的嗅觉早就丧失,所以他是无害的,我没道理让他吃一些本不该他吃的苦。”
常坤说这些话时语气十分淡漠,但我还是能听出他心里深沉厚重的悲悯和希望。
他希望付宇新和黎绪都好好的,希望他们能够像从前那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这是他对黎绪表达爱情的方式。
我简直都要哭了,原来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可以是这样的,持久而浓烈,又不动声色。
可常坤的语气仍旧淡漠,仿佛在说一件跟他完全没关系的事:“四年前付宇新也是专案组的成员,他的身份没办法隐藏,但我后来做了一些处理,把他弄得很边缘化,让研究中心觉得他不重要,不至于过多注意。然后,我以他这个人办事毛燥急进而且常有私心为理由,把他排斥在专案组外,再使用点手段把他调到乾州,一是不想让他参与更多调查,二是避免研究中心的人发现他的身份。”
我说:“不对吧,照正常的程序办事,研究中心首先就该对所有核心参与人员进行各方面鉴定,建立安全档案,鉴定应该包括每个人的指纹和DNA,以研究中心的仪器和专家能力,寄生人的DNA图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付宇新怎么可能逃得过这一关?”
常坤沉默着不说话。
我突然在他的沉默里明白过来,啊地叫了一声,说:“你丫的该不会是随便找了个路人甲的血液样本把付宇新那份替换掉了吧?!”
他还是不作声,这回明摆着是默认。
我惊呆了,想起他刚才教训我的那些话,说什么救人之前要考虑机会成本什么的,真就是狗屁,他自己都不考虑替换付宇新血液样本的事情一旦败露会是怎么个下场,救不了付宇新不算最终肯定得把自己搭进去,居然好意思一本正经教训我!
再回想和付宇新打这么久的交道,他的种种种种,觉得自己真是蠢,一直在用最简单的方式看问题。
我问常坤:“你做了这么多,付宇新知不知道?”
常坤说:“当然知道,否则按他的性格怎么能配合我的安排。”
我苦笑,说:“也是。”
然后顿了顿,又苦笑:“说,你们都在演戏,演得一点破绽不露,全世界都欠你们一座奥斯卡。”
他说:“你也得演,还有所有和你一样知道他真相的人,都得演,别走脱消息,把他坑了。”
我认真点头,说:“当然,我明白,一会我把那份笔记烧掉,免得被不该看的人看见。”
乔兰香原本一直坐在楼梯边,大概觉得无聊了,慢慢起身走到沙发前面用遥控器打开电视,为了不打扰我讲电话,马上调成静音,但是按了几个台,突然又没了兴致,然后慢慢走到门边,躲在阴影里张望了下院子里的阳光,又慢慢地往楼梯边走。
我看着她的身影,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情,怕乔兰香听见会不舒服,就压低声音问常坤:“那付宇新身上的毒呢?他和乔兰香一样是寄生人,如果没有药,还是得死。”
他说:“没事,已经解了。两年前研究中心换地址,整体搬迁时,我找局外人配合我弄了起不严重的车祸,趁乱把药盗出来给他用了。那次是有机会,我正好抓住机会,现在不可能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所以付宇新的生死你可以放心但乔兰香那边你还是死心吧。你也千万别送她去医院,现在什么都连网,医院跟研究中心有特别制定的一套网络雷达系统,医院一验血,我们这边就马上能读取到相关的血检资料,她也就暴露了。”
我想起之前让王东升帮忙匹配一下几次闯进我房子那人的指纹,结果马上把常坤他们引了过来,用的大概是类似的警报系统,不知道那次常坤是怎么跟“上面”打马虎眼的。还有前几天林涯他们跑到乾州的医院来,肯定也是从那套特别定制的系统读到医院里某个病患的数据,看出其中有类似“潘多拉官能异变综合症”方面的问题,所以过来看看。
他们真是无所不能,简直神力通天。
我定下心想了想,试探着说:“要不,把乔兰香送到研究中心去接受治疗试试吧?再糟能糟到哪儿去呢?总比活活烂死好吧,就算被‘上面’弄……”
我说着话,耳朵突然捕捉到常坤那边有点不对劲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动物正蹑着手脚飞快地接近常坤,顿时吓到,话没说完就尖叫起来,喊常坤小心背后。
小心啊!
但是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猛烈的肉体撞击声,常坤被扑倒在地,手机也落在了草地上,接着是常坤奋力反抗时发出的急怒呼吸声、喉咙里滚动着咆哮声、抱团在草地上翻滚的动乱声。
他被什么东西袭击了,而且对方的力量很大。
我急得发疯,听着那边的动静攥紧拳头走到客厅里来来回回踱步,额头上冒出大颗冷汗,猛一眼瞥见座机,赶紧按下免提拨丁平的手机号,可是没人接。挂掉再拨何志秦的号,还是没人接!
常坤身上没有枪。
他的枪早在执行强制治疗时就被没收了。
他刚才跟我描述他所在位置的地理环境,树林、湖、草地,远近几百米内没有人,心里顿时一阵绝望。
那边还在搏斗,常坤恶狠狠地骂:“你个老不死的怪物!”听声音他没有受伤而且好像也不是下风,我渐渐又放下点心,但还是急,眼泪不自觉得往下掉,恨不能马上飞过去帮他。
还好,突然一阵纷沓脚步声响起,听动静应该有几十号人,打头是何志秦的声音,然后有丁平的声音。
我正要松下口气,猛听何志秦大喊:“开枪!”
旁边有个陌生的声音犹犹豫豫说:“不行,打到常队长怎么办?”
何志秦歇斯底里咆哮起来:“开枪!”
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冻住了。
正命弦一线,电话突然中断,大概是常坤和袭击他的东西抱团滚压到手机把电话挂断掉了。
那边一阵空茫的机械音,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我像座雕塑样站在客厅中央,没办法呼吸,脑子里炸开一声枪响,整个人晃荡着坐在地上,恍然看见了满身是血的常坤,还有浓稠的血腥味道,幻觉如此真实,以至于我有点分不清楚。
乔兰香正从楼上回转下来,见我突然这样,十分慌张,急急忙忙走过来用力扶我,可我全身瘫软站不起来,神思还恍惚,而她的身体状况使不上劲,又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急得不行,哆嗦着去抓电话听筒说要把小海叫回来。我扯住她的衣服摇头,她犹豫着放掉电话然后陪我坐在地上。
我垂头呆坐着告诉自己说也许没那么糟,也许拿枪的人最终没听何志秦的命令,而且就算真开枪了也未必就打中常坤。退一万步,就算打中了,也未必就致命。
这么想着,才终于缓过劲来,然后打丁平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再打何志秦的,也还是没人接。心想大概那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好,稍微过会再打。于是继续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