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绪问丁平那个姓赵的法医助理到底在她身上闻见什么味道了。
丁平皱眉,没有直接回答,犹豫几秒钟以后问她要不要见见小赵,大家当面说说清楚。
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木然,有点恍惚。
丁平大概想说几句安慰性质的话但实在说不出来,所以看她两眼,浅浅叹口气,走了,去打电话找那个法医助理。
半个小时以后,传说中嗅觉和石玲一样灵敏的小赵来了,稍微有点胖的圆脸姑娘,目光怯生生的,好像跟死人打惯交道以后突然不知道怎么跟活人打交道好了,看人只看半眼,立刻垂下脸去。而且她看黎绪的那半眼里还含着些惊恐和退避的意思,跟那个正常时候的石玲一样,好像能看见她身上附着只随时随地会吃人的恶鬼似的。
大家把问题摊到了台面上来谈,黎绪要求在场的人都不许有所隐瞒,必须有什么说什么,必须一是一二是二不准打含糊。
于是事情就简单了。
小赵在黎绪身上闻到一种清淡的、稍微带点苦涩的植物香味,像药草,但不冲鼻,总得来说是很好闻,有点神清气爽的感觉。而这味道之所以让她恐惧是因为半年前柴进被谋杀她跟法医赶到现场时,也闻见这种味道。然后前阵子去陈家坞接运尸体,无意中在黎绪身上闻到,当时没有想起来,只觉得熟悉,而且香得叫人害怕。直到后来莱佳云被杀害以后,她又在现场闻到一模一样的香味,才想起来。
也就是说,黎绪身上,有一种和“人皮X案”现场存在着的一样的奇异药草香味。
为了确保真的一模一样,小赵在何志秦的授意下小心翼翼靠近到黎绪身边,深深地、用力地闻了闻。
闻完以后,她迅速退开,点头确认。
小赵十分确定,黎绪身上的味道和柴进命案、莱佳云命案现场的味道一模一样。
黎绪懊恼极了,但还没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她问小赵到底能不能分辨出气味是在案发现场闻见的,还是死者身上发出的。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有本质的区别,也就是说,可以把黎绪怀疑成“人皮X案”的凶手嫌疑人,也可以把她怀疑成潜在受害者。
圆脸胖姑娘半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回答说她只在两起命案现场闻见过,解剖尸体的时候就没有闻见了。
这话的潜在意思就是她肯定味道是凶手留在谋杀现场的,也就是说她早在辨识出黎绪身上的味道时就在心里将她当成了“人皮X案”的凶手。这似乎非常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她看黎绪的时候眼里有惊恐,和为什么石玲一直怀疑她是半年前谋杀柴进并且凶残虐尸的凶手。因为石玲也到过柴进案的现场,记得那种味道,可能一直没有联系到一起,直到在陈家坞办案期间越来越多事情激发,才突然想起。
可真正讽刺的是,石玲才是“人皮X案”的凶手嫌疑人之一,这情况乱成一团理都理不清楚了。
上海警方已经把DNA鉴定结果传送过来,确认留在假发里的皮屑就是石玲的,各项证据基本确凿,眼下只是把她当凶手对待还是当精神病患者对待的区别了,两个结果都不那么能让人接受,可她却一直在怀疑黎绪是杀人凶手。
某个瞬间,黎绪觉得好像是上帝在跟她开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
不管怎么样,法医助理小赵的话都在当时在场的人心里投下阴影,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看黎绪怎么跟她说话了,虽然这种气氛未必就是怀疑,但还是很不好接受,于是她再次主动提出愿意接受二十四小时的监视,同意他们查她所有的通讯设备,手机、电脑、电子邮箱、银行账户什么的,所有这些都同意,只要她能留在组里继续调查。
常坤了解黎绪的脾气,这个时候叫她退出根本不可能,就算强行把她清出去了,她掌握着那么多资料和线索,完全可以自己单干,那样反而不安全,所以不如先继续这样,观察一阵再说。
然后……
具体地说,是几个小时以后,石玲那边发作了,歇斯底里发作,比她在陈家坞那天晚上的发作厉害得多。她坐在病床上捶手顿足尖叫,尖叫,一叠声一叠声尖叫,不停不停尖叫,黎绪在走廊里面只感觉世界末日正在到来,甚至出现了天塌地陷的幻觉。
石玲突然发作的原因是常坤把她涉嫌在上海犯下一桩杀人罪行的事情告诉了她,将目击证人证词、假发和酒店的监控录象等物证都一一给她看,问她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石玲就发作了。
歇斯底里发作的那个,是白天的石玲。
常坤在头天晚上对她说过同样的事情问过同样的问题,晚上那个石玲不晓得多少淡定,只冷冷地把全部都否认过去。
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
黎绪听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石玲还在病房里癫狂哭叫,黎绪在门口呆了一会,没敢推门进去,而是走到监控室里。何志秦跟丁平还有另外两个警察在里面,全都把脸撇向一边,不忍看监控画面里石玲千般万般的委屈,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同事,真的很难面对。
石玲起先只是尖叫,就是那种扯开嗓子一个音往上拔往上拔再往上拔的无意义叫法,但是突然之间变了。大概是因为医生和护士试图给她打镇静剂这件事刺激到她,把她飘散的意识聚拢回来,整个人变成一头斗志昂扬的牛,一把将医生推开,而后张牙舞爪、脸色潮红、满面泪水、眼底含恨,并且把右手握成拳头朝常坤挥了一下,接着痛苦而绝望地朝他咆哮:你怀疑我?你怀疑我?!你居然怀疑我?!你为什么不怀疑黎绪?!你为什么不去问问黎绪?!你怎么不去看看黎绪的背上有什么?!
她说,你怎么不去看看黎绪背上有什么!
这句话喊得特别特别响。
监控器前面所有的眼睛,刷一下全部对准了黎绪。而画面里的石玲还在那里发疯样咆哮,叫常坤去找黎绪,去看看黎绪背上有什么。
黎绪那会感觉有一万条细小的毒蛇在自己背上爬,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了出来。
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背上有什么。
她的背上能有什么呢!
当然,黎绪很快就知道自己背上有什么了,而且我也知道了,就是住在城西锦桃苑那套房子里时,我无意中闯进浴室看到的那只眼睛,她后背两块肩胛骨的中间有一只像是纹身样纹上去的眼睛。
黎绪一字一顿恨恨地描述那只眼睛的样子:黑色的眼眶,红色的眼珠,眼白部分密密布着红色的细线,像是一窝游动的蛔虫,勾勒出一幅让人看一眼就想吐一辈子的古怪图纹。
四年前那天黎绪在石玲的提醒下脱掉衣服往后照镜子的时候就吐了,差点没把自己吐死。
而对那么个以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医生的解释是:不是纹上去的,而应该像胎记一样,是皮肤组织发育时候的异常增生。黎绪当时吐得笑不出来,谁他妈会在三十岁的时候莫名其妙突然长出一块胎记来?
四年多以后黎绪仔细跟我们描述她背部的那只眼睛时,神情里有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嫌憎、恼怒和绝望相混合的复杂味道,我觉得她当时的心情应该和不久前我发现我的床垫里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差不多,有种恨不得泼天泼地大闹一场却没法发泄所以特别憋屈的疯劲。
但是我听完以后心里呆了呆,因为突然发现,黎绪对她背部眼睛的描述和之前我推进浴室时亲眼所见的,有很大区别。
按她的说法,她背上那只眼睛和之前乔兰香留在我衣橱里那块皮上的眼睛是一样的,眼珠部分没有颜色,而是布满弯弯曲曲像蛔虫样的线条。但我那天无意中闯进浴室时看得真真切切,她背上那只眼睛的眼珠是实心的,红色填充,周围眼白的部分才布满红色蛔虫样的线条。
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别?
不知道是黎绪故意隐瞒了一部分,还是之前我看错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个不对劲的插曲。本来想问,但她正滔滔不绝说第一次发现自己背上有眼睛时的情况,便没打断,心里存了念,等她讲完,一定要弄弄清楚。
黎绪很确定以前根本不存在那只眼睛,她有证据,那年三月十八号她原先报社一个同事结婚,她去当伴娘,穿的是低胸露背的晚礼服,婚礼现场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台相机和摄像机都是证据。所以,背上的眼睛绝对是三月十八号以后才出现的。
接下去,不用多少力气也可以想到,一定是在她介入侦办陈家坞连环命案以后的事,因为那之前她呆在家里哪都没去,就是想发生点什么也不可能,而这样诡异的眼睛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肯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或者有人对她做了什么才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