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对楼明江的印象了,而且,似乎每次,黎绪的态度都有些许不同,我想,她可能每过一段时间,每多经历一些人一些事,都会回头再整理一遍全部的线索,看看会不会有新发现或者新的感觉和判断,这是很好的方法,就是学习上说的温故而知新,我有时也会用。
黎绪把两片嘴唇往里卷,干冽冽地笑:“就知道是这样。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凭自己的感觉去判断楼明江。因为我判断了这么多年根本也没弄清楚他的品行到底怎样,立场又在哪边。但有一点很明确,他是个千面人,能轻易做到想给你留什么印象就留什么印象,也就是说,他能通过改变自身的气场,来操控别人的思维和判断力,这是一门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学问,通俗地讲就是演员,他是个演什么像什么的人,所以,你在跟他打交道的过程中,尽可能不要太集中注意力去观察他的表情和微动作什么的,那些都可能是假象,分散掉一点注意力反而可能会多发现点什么。”
我听着,不禁愕然,再回忆楼明江的样子,突然就模糊了,照黎绪这样说来那该是个何等厉害的角色,可听她的语气,好像又有点不值一提的意味,难不成还有更厉害的角色在?
黎绪又是干冽冽地笑,淡定地说:“这种事情,我说得越少,对你越好,因为说得多了,会影响到你对人对事的判断,比如楼明江吧,我看你之前一直都很信任他,有时候需要什么资料不是通过常坤而是通过楼明江,但听我说过刚才那些话之后估计你就没办法那么信任了,对不对?”
对。
我觉得有点恍惚。
黎绪凛冽一笑,继续四年多前的故事。
他们正式挖掘槐树林之前的那天凌晨两点半左右,睡梦里的黎绪突然被石玲推醒。
然后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传说中的女鬼哭声。
那哭声弯曲细软,一丝一缕往耳朵里钻,很是惊心,石玲吓得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黎绪和石玲竖着耳朵高度集中精神捕捉并且判断那个远远的声音,觉得不是石莲娟的,不是白米兰的,更不会是九十高龄的乔兰香的,剔除掉这几个女人之后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女鬼了。
常坤他们也全都听见了,并且立刻采取行动,先命令黎绪和石玲呆在房间里不能离开半步,又嘱咐一楼的楼明江帮忙看着房子,除他们之外的任何人敲门都不准开门。他这样做有点先安稳后方再上战场的意思,可付宇新忍受不了,骂了句脏话,提着手电和枪就往哭声传来的方向奔去,老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怕付宇新出事,赶紧也跟上。常坤和丁平跑在最后面。
那天晚上实在太黑,一点月光都没有,他们不得不开着手电筒行进,这就暴露了行踪,他们刚进槐树林,哭声突然刹住,沉寂三秒钟,墓碑所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激越凄惨的嚎叫,嚎得撕心裂肺,嚎得悲天恸地,嚎得飞沙走石。林子里面顿时一阵阵阴风扑面,紧接着,一阵踩着落叶疯狂奔跑的声音,他们循着声追,没追上,跑得太快了,连影子都没看见。而白天时候以两块墓碑为圆心圈在周围的警戒带已经全部被扯毁。
常坤见实在不可能追上,便立刻更换任务,分头赶往村民家中搜查,尤其是三个女人的家。他到这个时候都还抱着一线可悲的执念,认为是哪个村民装神弄鬼跟他们过不去,而不是真的有个女鬼。
一圈搜查下来的结果是,他们发现石莲娟不见了,敲她的门没人应,心下觉得不祥,猜她可能死在里面了,便破门而入,结果里里外外找遍,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而且,碗柜里的半碗剩菜都长白毛了,可见石莲娟不在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这个发现真有点叫人恼火,只这么几个人的村,突然少了一个,居然大家都没第一时间觉察。
几个人回办事处一讨论,才想起最后一次看见石莲娟是三天前,在通往冷水潭那边的路上,黎绪和老苗碰见她,她看了他们一眼,立刻低下头不声不响过去了,因为她一向都是那副小小心心、怯生生的样子,所以谁也没觉得她当时有什么不对劲。
就算现在想起来,也不觉得三天前的石莲娟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她真的一直就是那副样子。那么个不声不响不温不火不冷不热总被人忽略即使认定凶手在村中剩余的六人当中也没人往她身上多想的女人,突然不见,黎绪不免惊愕,觉得以前会不会对她太疏忽了。
石莲娟那人虽然活得好像也很与世无争与人无害的样子,但黎绪对她的印象一直都不太好,主要是因为她太阴沉了,黎绪自己就是个性格阴沉的人,有点同极相斥的意思。她还是比较喜欢白米兰那样的女人,性子温软,待人和气,自己心里有多苦多难都可以不管,见了面都能给人一个高高兴兴的笑。石莲娟跟她差不多是反的,沉默寡言,性格孤僻,目光暗淡,很难讨人喜欢。
从背景材料上看,石莲娟的丈夫是十五年前失踪的,之后她一直未再嫁也没回过娘家。村里的男人都说她可怜,但女人提起她却都有嫌恶之色,大约都是寡妇门前的是非引起的,并没有什么能特别让人在意的地方,没听说她与哪个男人有关系,闲话也顶多只说她半夜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之类的。
之前黎绪在心里设想过,如果凶手要给村里的每个人都判死罪的话,石莲娟大概勉强够得上是C类,偷听偷窥男女的那些事也是淫@乱一种。给那个怀着身孕已经离开村子的张红判个C类罪刑倒是不勉强,从她对于国栋的死作出的过激反应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确实不清白。
张红倒是好好地离开了陈家坞并且好好地活到现在,黎绪后来再回头想那些事时,心里有一丝疑惑,觉得会不会是凶手认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所以放了她一马。
黎绪的这点猜想,不久以后,倒是被我给证实了,我看见了凶手留下的日记本,里面有些混乱的记录,提到张红和孩子,他原本打算等张红顺利生产以后再对她下手。
真是万幸。
当年在村里,黎绪其实一点都不怀疑石莲娟是凶手或者是装神弄鬼的人,这两样,不管从智商还是从行动能力还是从体型上看,她都沾不上边。黎绪只是认为,她要么是抄了哪条警察不知道的捷径逃出村去了,要么就是被凶手弄死在什么地方只是尸体还没人发现罢了。
那天晚上黎绪没怎么睡着,像是浮在海面上一样,一会就醒,一会就醒,累得很。
天刚刚亮起一点,外面就有人敲门,敲得很轻,节奏很慢,不像是常坤和付宇新他们中的谁。
应该是楼明江。
黎绪看了背对着她睡的石玲一眼,估计她还没醒,便轻手轻脚穿衣下床,匆匆扎了一把头发就开门出去了。
果然是楼明江,他跟个贼一样候在房间外面,眼睛里闪着不明所以的光,明摆着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跟她说。
黎绪和楼明江两个人踮着脚尖一前一后下楼,轻手轻脚打开大门又锁上,走出几步以后黎绪回过头去看了办事处一眼,猜想随便哪个窗户里都可能有一双或者两双眼睛在俯视他们的行踪。
他们秘密的私下接触这下算是敞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黎绪反倒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太不习惯背着警察跟个外人勾结,她一向都把自己当成警方代表的。
楼明江不声不响带着黎绪往村子的里面走,疾步如飞。黎绪问他去哪,他只把手指伸到嘴唇上用一个“嘘”字回答。黎绪出门的时候急,没顾上发现天气阴沉得很,刮风,随时可能下雨,而且看地面泥土的颜色,昨天晚上显然是下过一阵为时不短的雨,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气温有点低,她身上的衣服单薄了,但因为心急,居然也没觉得凉。
走过大半条村,经过于国栋的房子以后往左拐弯,往前二十来米,又拐一个弯,眼前就是那座古老的石桥了,楼明江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朝黎绪作了个叫她跟上的手势,继续往前。
过了桥,还在往前,前面根本就没有房子了,他却没停的打算,黎绪心里腾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有点类似于恐惧,但立刻,她突然想到,这货会不会终于找到墓葬的入口了,所以血液沸腾,脚步立刻变得松快起来,全部的神经都有点发狂。
石桥过来这一片地方早就荒废很多年,人迹罕至,连村民都不过来,所以警察也基本没怎么来,之前特搜队上山时过来地毯式扫过一遍,什么也没搜到。黎绪自己来过一趟,看了一眼地主家老宅被烧毁后留下的遗址,荒草地里一口漆黑的井。
所以黎绪觉得不管楼明江这次发现的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东西,都应该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