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国栋的独生子于海来了。
于海早好几年之前就离开村子去城里生活了,现在于国栋死了,他回村里来收拾遗物。
整个过程黎绪都冷眼旁观着,她发现于海尽量掩饰,但还是破绽百出。
他说他这趟回来是为了收拾父亲的遗物,但黎绪看得出他其实另有明确的目的。
于海这趟回来,是想找一件特定的东西,却怎么找都没找到,所以离开的时候颓丧和恐怖之情难以遮掩,可惜不管警察怎么问,又都不肯开口,几个看出点端倪的警察也只能作罢,放他离开,毕竟他完全不涉案,还是受害者遗族,没有任何理由将他扣压。
黎绪看着于海离开时的背影,恍惚好像看见了于国栋的鬼魂,大白天里背上炸起一层冷汗。
何志秦派了个人上山来汇报局里查到的一些细碎事情,他们找到了从陈家坞搬出去的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可惜年纪都太大,意识都不是很清了,基本上没能问出什么。但是其中一位老人在被问及七十年前地主陈左家灭门惨案时,神情恐怖地做了一个抓头发的动作,让当时问话的警察立刻联想到最近几起命案现场的头发,可是再问又问不出什么了,所以这个方向又走到了死胡同,感觉挺绝望的。
黎绪没怎么在意这个,她被于国栋的儿子搞得有点分神,老是想着想着头发的事,又回头去想于海在房子里收拾遗物时的神情和动作,清楚他肯定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是钱的话也就罢了,因为于国栋确实有钱但被于伟偷了,于海找不着,难免觉得懊丧。但如果他找的是那个被楼明江拿走了的笔记本呢?这样一来,他可隐瞒下一个大秘密了!
所以还是得叫警察盯紧于海,看看他会不会有别的动作。
正想着,石玲突然喊她接电话,是黎淑贞打来的,黎绪条件反射以为她又找自己吵架所以不想接,可石玲摇了下头,黎绪才犹豫着把听筒接过来,为了尽可能不在电话里吵起来,还喊了声妈。
好在黎淑贞这通电话打来确实不是找碴,但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只细细碎碎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问她衣服带得够不够,山上吃得睡得能不能习惯,要不要她叫警察捎点什么上来。
这么一路平平淡淡的家常话,说得黎绪恍惚起来,要不是声音太熟,她简直要怀疑电话那头的到底是不是黎淑贞。当然,既然黎淑贞难得言语温和,她也就不急着挂电话,耐心地听她说去说去,有问题过来么答一句,没问题么就听她自言自语,青菜涨了两毛钱一斤啦,报亭的女人回家生小孩啦,擦皮鞋的老屠生病了啊,什么什么的。
黎淑贞说着说着说到隔壁那个神神叨叨的戚老太太,说她的白内障越来越厉害,差不多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天晚上喊疼,要死要活,又没个子女照顾,可怜死,大伙凑了点钱,把她送医院里治病去了,社区里面几个女人轮流看护,也算尽心。
黎绪听着听着听出点悲凉来,心想黎淑贞突然这么温柔起来,突然摆出一个慈母的姿态来,会不会是因为看见戚老太婆晚景凄凉,想到自己也可能会晚年无靠,所以偿试修复一下她们的母女关系?黎绪觉得,若是这样,虽心有余恨倒也可以顺势下坡了,想想以后能过平静日子,比什么都好。
所以接着电话,黎绪望着窗户外面昏黄的天空笑了笑,闭上眼睛想一想住在隔壁那个无依无靠逮谁和谁说疯话的戚老太婆的样子,她伛偻的身子、尖细的两道眉、眼睛、鼻……
黎绪想着想着,突然就想不下去了,因为印象好模糊。
她有点想不起隔壁戚老太太的样子。
黎绪被这情况震得身体都挺直了,一个在不久前还时不时碰面的人,突然之间整个面貌模糊不堪,居然无从想起!
但她很快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黎绪之所以对戚老太婆的印象变得模糊,是因为脑子里面有另外一个人的样子,重叠了她的面貌。
黎绪拼了命在脑子里面构画戚老太婆的脸的时候,有另外一张眉宇轮廓有些相似,哦,应该说是非常相似的脸,慢慢占据主导地位,覆盖了戚老太婆留在她脑子里面的印象。
是乔兰香的脸。
鬼婆乔兰香!
居然过了这么多日子,她才猛在无意间发现那两个老妇人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的相似。
黎绪想到了这层,却不能确定,手都抖了,匆匆和黎淑贞说了几句话,扔掉电话刷地起身下楼,飞奔着往冷水潭那边奔。她要再见一见乔兰香,以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对是错。
太不可思议了,城里的一个老邻居,和陈家坞的鬼婆乔兰香,本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居然有着接近血缘关系的相似,不可思议到了疯狂的地步。
常坤见黎绪突然往外跑,立刻紧追上去,脸色不太好看,大概是对她一言不发就突然采取行动感到恼火。老苗觉出常坤心里有气,怕他们两个吵吵起来,便也拔腿跟上,跑得飞快。
付宇新站在二楼阳台上俯瞰着三个人一前一中一后急急穿过槐树林往冷水潭方向奔去,闹不清楚什么情况。
他们冲进了乔兰香那间昏暗的、终年散发着一股腐朽酸味的房间里,黎绪看清楚了乔兰香的脸,对,没错,像戚老太婆,不是一模一样,或者也不能说非常像,但真的有姐妹之间的那种眉眼相似。
直觉告诉黎绪,不管乔兰香开不开口、点不点头,她和城里那个戚老太婆都是姐妹,不会错的。
黎绪对这点如此有把握不单单是因为相貌有相像之处,还因为她想起戚老太婆前些日子逮谁跟谁说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话,说什么都要死光了,说什么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回来复仇了什么什么的,原来全他妈不是胡扯,全都是有影的事,戚老太婆肯定知道些什么!她一个住在城里的孤寡老太婆能从哪里了解陈家坞的往事?只能从陈家坞!
乔兰香当然什么都没说,一字不吐,呼吸也一丝不乱,只安静地坐在她的藤椅里,直盯盯地看着黎绪,不管她问什么,怎么问,都不搭理,表情都不起一丁点变化,镇定极了,像尊雕塑。
黎绪也直盯盯地瞪乔兰香,死死僵持着,并且在寂静里露出一抹冷笑,指望能凭此占到一点心理的上风。
她想看清楚眼前这个老妇人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人每次见到都产生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像冷水潭里的水,冻彻世事。
她想弄清楚,到底有什么东西是眼睛所看不到,但全身每一个细胞又都能感觉得到,却又怎么都说不清道不明的。
这个老太婆经历了一次神奇的死而复生,从那之后性情上发生了神奇的、无从解释的、几乎可算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大变活人的魔术还要神奇很多倍。
可黎绪发现,她好像拿乔兰香身上那些神奇之处完全没有办法。她原先以为就这么硬生生地僵下去,总能僵到她露出马脚。因为没有谁能不露马脚,只要她有!
可惜乔兰香偏偏就是纹丝不动,要不是胸脯起伏表明呼吸还在,要不是眼睛一眨一睁表明她没睡着,黎绪简直就要怀疑她死了或者睡着了。
两个人就跟两个傻逼似的对了半天,直到常坤命令黎绪走,她才慢腾腾地转过身跟在常坤身后走出房间,心里不免也松了口气,因为自知明显不是那鬼老太婆的对手。
反身关上门的时候,她看着乔兰香的脸慢慢慢慢被门遮挡,终于看不见,但是那么矍铄的一双眼睛,留在了黎绪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好几年过去了还深深刻在记忆里。
四年以后黎绪在我家书房里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乔兰香,这个变得年轻但是正在腐烂的乔兰香已经完全不是四年前的样子了,黎绪说其实她根本没法把现在眼前这个年轻的乔兰香和四年前的鬼婆当成同一个人,所以时不时就会走神,会出戏,会觉得滑稽,会想笑。
她跟乔兰香说:“对不起啊,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可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实在太超出我的想象力了。”
乔兰香冷冷的,不搭她的腔。
黎绪苦笑,回到四年前,门合上的那个瞬间,乔兰香还像鹰一样死盯着她看。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一种深沉的、隐忍的、无从理解的仇恨。
她感觉危险无处不在。
乔兰香的孙媳妇张红趁警察来家的时候提出了下山的要求,她说要不是因为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她不孝,她早撇下老太婆走了,但是眼下这个情况,就是被别人骂一辈子都不管了,再不下山,她跟孩子都得死在这鬼地方。
说着话的时间,张红已经拎着收拾好的行李袋走到门口,一只手扶在隆起的肚子上,垂眉敛目很难受的样子,沉默半天,回头看一眼几间破败的房子,苍凉一笑,说:“以后再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