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明江继续往下说:“后来有警察和一队考古学家驻村,我认识的那个教授的一个朋友就在那个考古队里,他们没能把坍塌的墓体重新掘开,但在驻村调查期间发现,所有死去的村民,都曾在那个墓中,将双手伸入石棺的液体中捞取殉葬品。石棺里的那些液体是关键。教授的那个朋友用我昨天晚上用过的那种血清相类似的试剂在死去村民的衣服上、头发上、皮肤上等很多地方发现毒化反应。他基本上能肯定致使村民死亡的毒就是石棺中的液体。同时他做了很多试验,发现那种毒能在人或动物的皮肤上存留三天左右,在衣物和木制品上可以存留两到三个星期以上,但不会在任何金属上存留。而且它们非常容易在水以及其他任何一种洗涤剂中溶解掉。”
现在黎绪不是糊涂了,而是突然感觉到了惊惧。
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
就好像原本好好的两只眼睛突然瞎了,什么都看不见,而周围的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危险的那种惊惧,丝丝缕缕在四肢百骸里窜动。
她问楼明江他讲的那些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答说:“1996年。”
再问为什么后来警察过去了都没能把坍塌掉的墓重新挖掘出来。
答说:“那个墓在建造的时候有特殊的机关设置,局部受损会导致整个墓葬往地下洞窟塌陷,彻底损毁,相当于一种自爆装置,没有挽回的余地。”
再问他后来对那件事情的调查有没有新的进展。
这回,楼明江犹豫了一下才说:“警察那边的行动我一无所知,但考古队这边还有一点听说,那次行动早就结束,但是之后有几位专家好像开始研究这个全新的、富有挑战力的课题,他们想从历朝历代的文献中找出是否有用毒液保存尸体的案例。研究了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发现,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冲黎绪笑笑,说:“其实很多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未必能当真。”
黎绪和常坤都还有话想问,但都突然刹住了,大厅里的几个人不约而同都转移目光望向门口。
因为从外面刮进来的穿堂风送进来一股浓烈的中药香味,紧接着一道瘦长的影子投射在了门边的阳光里。
是于天光。
黎绪说,在她这四年多的记忆里,于天光一直都像是个活在中古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冷静、沉默、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强大,并且,走到哪里都是带着好闻的药香出场,那是种浓烈的、随便什么人都能闻见的药香味。
于天光那天是第一次主动来警察的办事处。
他来告诉警察,于伟刚刚去找过他,说感冒了,想问他买点药。
在场的人谁都知道,感冒症状是B类死亡的前兆。
办事处的人当场就慌起来,几乎顾不上跟于天光说什么,只交待石玲留守办事处,其他人,全部一窝蜂出动,往于伟家去。黎绪记得当时,于天光还站在门槛边的那片阳光里,因为角度背光,她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但是闻见他身上浓烈的草药香味。
黎绪从进村第一天起就知道于天光每天在家给自己熬中药,把自己弄得一身中药味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因为他吃的药都很平常,常坤找人一查再查完全没有问题,甚至后来的药都是警察买的,更不会有问题,所以黎绪再怎么觉得不对劲都没有用。
她那时候哪里能够想到,于天光是在用普通的药香来遮盖自己身上不普通的药香,目的跟现在我们在屋里弄这么多气味来遮掩黎绪身上的体味一模一样,都是为了避免被和乔兰香一样的寄生人杀死。
那天他们一行人闯进于伟家里一通忙乱,最先有发现的是付宇新,他在于伟的床上找到前几次命案现场出现过的那种头发。
接着,楼明江也有进展,在看过于伟的眼睛和舌苔并做了血清试剂反应之后,他马上给大家使眼色,意思是真的中招了。
于是常坤立刻打电话安排车子来接于伟到医院隔离,同时让跟车上山的医务人员对跟于伟住在同栋房子里的戴明明和于恩浩做强制性的全身消毒,就是用高压消毒喷枪使劲喷的那种,任你哭爹喊娘都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喷上几遍,还有他们的家,也里里外外做了消毒处理。
至于于伟的儿子于恩浩,黎绪的意见是以预防或者类似的名义,也暂时把他送下山隔离起来,能隔离几天是几天,总比呆在村子里强。也许等最长隔离期一过,上面就有安置剩余村民的方案出来了。
常坤也这样打算。
可他们这里操碎了心,于恩浩倒是一点情面都不领,坚决不肯跟自己的父亲一起下山。他看着于伟的时候,目光冰冷绝决没有半丝温度,就好像在看一个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而于伟似乎也不关心儿子何去何从,只关心自己的情况,一个劲地缠着警察问这问那,可问来问去居然没问到最重要的问题上,他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要死了,还在那里搞不清楚警察为什么要带他走,真是有够蠢的。
黎绪看看于伟又看看他的儿子于恩浩,心里不禁冷笑,原来天底下亲人之间没有亲情的情况,不止存在于她跟黎淑贞之间。
于恩浩不肯下山,就托给了戴明明照顾,说起来是表亲,寄住这么久,也该她照顾。
戴明明没有意见,她似乎对身边所有事情都不关心,虽然表情举止都得体到符合人情的分寸,但掩饰不住眼底事不关己的冷漠。
黎绪离开于伟家的时候,走到于恩浩的面前,蹲下身体,使自己的目光与他的目光保持在同个水平线上,再次问他是不是真的要留下来。她还比较直白地透露了继续生活在村子里会有多危险。她耸了下肩膀,说:“你可能会死,我也可能会死,你不怕?”
男孩摇头,眼睛里面是一片沙漠样的荒凉,这让黎绪觉得心疼,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孩子,怎么能活成这样。
于伟走出家门前好像想到了什么,然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个儿子,于是快步走到儿子身边,弯下腰,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太轻,连站得最近的黎绪都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当时她的注意力高度紧张,怕于伟接触到于恩浩的身体不小心把自己身上的毒素转移过去,好在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接触,但放心起见,之后又给在场的几个人做了消毒。
来接于伟的那辆车把之前送下山检查身体并进行隔离的白米兰给带了回来。
这是黎绪没有想到的,别人也忘了告诉她,所以见到白米兰的刹那,黎绪表情很呆。
白米兰是自己非要回来的。
她在医院接受隔离观察十多天,可是除了双手冰凉以外,没有任何别的问题,偶尔有两次测量出来血糖偏低,其余所有指标都正常。而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偶尔出现低血糖现场很正常。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八个领域共六十三名专家对她进行了会诊,得出结论说无需再继续隔离。
原本何志秦想再给白米兰争取几天时间,也许多住几天院,山上的警察就把案子破了也不一定,她也就不用回村冒险了。可她自己不愿意,怎么的都要回村里,说自己孤苦伶仃一个人,就算老天真要她死,她也想死在家里,态度非常坚决,所以何志秦只好把他送回村里。
白米兰下车看见黎绪他们的时候,还怯生生地道谢,又回过身跟送她回来的人道谢,然后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家走去,孤单得要死的一个背影。她的性情里面有天生的柔软,还带着点悲伤,活得像棵野草。
何志秦跟着送白米兰的车上山来,将上次老苗在陈乔斌窗根底下捡到的两颗烟头的化验报告拿来了。
烟头上的唾沫分析是于伟的。另外还有那一小块褐色的斑块是干掉的血迹,DNA结论是于天光的。
黎绪目瞪口呆。
于伟在陈乔斌窗根底下抽了两根烟,烟头上却沾了于天光的血迹?这结论匪夷所思极了,黎绪不管怎么发挥想象力都没办法想象出那天晚上陈乔斌家的院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于伟和于天光两个人一起翻墙进院蹲在陈乔斌窗户底下偷窥,然后又因为某个分歧打起来把于天光打伤了然后烟头上才沾到血?不对啊,于天光是多少谨慎聪明的人,能跟于伟那样的蠢货合伙干偷窥的事?还允许他在人家窗根底下抽烟?
所以,太想不通了。
这时接于伟的车子还没开走,于是当场询问他,问他烟蒂的事情,为什么他的烟蒂会在陈乔斌家的院子里。
于伟眼神一动,但表情不屑一顾,轻描淡写回答说:“大概是去陈乔斌家串门聊天时留下的呗。”
老苗声色俱厉,说:“我问过陈乔斌,你起码有半个月没去过他家了,难不成你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翻墙进去的?!老实交待,你都干了些什么!”
于伟见形势不对,脸色一下炸成了猪肝色,眼珠子转过几转以后,突然梗起脖子,甩出一副打死都不说的姿态。
他们没办法,只能先把他送进医院隔离以后再慢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