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从玻璃底下抽出一张照片扫描进电脑以后做了些修复处理然后打印出来放在钱包里,到现在都随身带着。
这是我对亲情温暖的一点梦幻般的向往。
我总觉得,一定曾发生过特别惨重或者可怕的事情,才使苏墨森变成了现在那副凶神恶煞铁石心肠的魔鬼样子。
也许那件事情是我造成的,所以他才对我抱有冰冷的恨意,多少年里使劲地折磨我。
可是我不记得曾有过这样的事,半点都记不起来。
小海从阁楼上取了箱子回来,见我站在书桌前发呆,也走过来俯下脸看玻璃下面的照片。
我指着照片上的自己跟她笑,说:“看,我小时候挺丑的,真应了那句老话,女大十八变。”
她看看照片,侧过脸看看我。再看看照片,再看看我。突然问:“这些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直想扇自己两耳光,脸上却还得作出很正常的表情,回答她说:“我小时候拍的啊。”
她仔仔细细看我的脸,然后又去看照片。
我心里祈祷着,可千万别看出什么问题来,不然,真没法解释。
好在她没看出什么,直起身回头收拾衣橱去了。
我往桌上瞟一眼,心想这些照片虽然旧得厉害,但应该没到会让人起很大疑心的地步。
又想着,放心起见,还是收起来吧,免得她有事没事盯着看,真看出问题来。
一边想,一边赶紧动手,将玻璃连同衬底的绒板整个拎到阁楼上,装进一只放旧衣服旧物件的大柜子里。
可这问题,她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因为从某个角度看,我和她的父亲是一类人。
然后我要跟她一起收拾屋子,她不让,叫我忙我的去。我非要帮,说:“我这会也没什么可忙的。”
她说:“你不用去公安局吗?”
我一边收拾抽屉里的东西一边扭脸朝她笑:“我又不是正式上班的警察,哪用天天去报道。”
她垂下头,继续将橱里的衣物取出来叠叠齐码进箱子里,像自言自语那样低声说:“昨天就想问你了,你不是警察,怎么能在公安局进进出出,那些警察还个个都很尊敬你?”
我扁着嘴笑笑,说:“因为我聪明呗。”
她看我一眼,说:“我问正经的。”
我将手里的书和本子抱起来转过身,说:“我答的也是正经的。”
说着话,没注意脚下,膝盖在椅子上撞了下,手里抱着的东西滑了两本在地上,滑出里面几张便笺纸,正好落在小海脚边,她捡起来看了几眼,理理齐递回来给我,我塞回账本中夹好,码进箱子里,半蹲着跟她大概解释了一下我跟那些警察的关系以及我在公安局的作用。
这回她信了,脸上有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在谋算什么。
果然,没过几秒钟,她就开口了。
她说:“能不能让警察帮我查查,北排沟在哪?”
我点头:“行,没问题。”
她抬起头来看我,笑了。这次是打心眼里流淌出来的笑,明亮而且温暖,像时节最好的向日葵。
忙乱好几个钟头,才终于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然后又一起擦了房子里全部的实木地板,打上蜡,累得跟狗一样坐在楼梯上喘。
我朝她翻白眼,说:“小海姑娘,看在我累成这样的份上,说两句好听的话歌颂歌颂我吧。”
她从我房间里抱脏衣服出来洗,说:“你不干,我不怨,你要干,我也不拦着,要好听话,没有。”
我又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撒不出去。
小海洗衣服的精神很让人感动,每件都很仔细摸过,把那些摸上去料子很嫩很细的衣服都挑出来用手洗,牛仔裤和外套一类的才扔进洗衣机里搅。我看着觉得感动,然后就开始犯欠,特别想对她好,想给她些什么。找来找去,新的衣服裤子裙子鞋子什么的确实不少,可她穿不上。所以拽了两个包包给她,昨天忘了给她买包,估计一会出门她又得提溜那个蓝色的土布包袱。
我把包包塞到她手里,说:“买来没用过,又不想要了,给你吧。”
她接过去,拿在手里翻来转去看了几眼。
我注意到她看的是标签上的价格而不是包本身,就觉得不好,要挨她一顿说。
果然,她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说:“就你这败家的能耐,有金山银山也不够造。”
说完,不等我反应,一手一个拿着上了楼,说:“给我我就笑纳了。”
我望着她那胖却脚步轻盈的身体,心里挺迷糊的,笑纳笑纳总得有个笑脸才叫笑纳吧,我压根没见她朝我笑。
这一整天都很平静,在外面吃的午饭,购了一下午的物,回家以后又上上下下忙活,我总要帮忙,她也不客气,任我帮着收衣服收被子,帮着把洗好的碗放进橱柜里,帮着上下锁窗锁门户。这些都是她拿着我的钱应该给我做的事,我帮她干了好大一部分,她不觉得什么,上下进出仍都是淡淡的,没有笑意。我老是会想,究竟要什么样的成长经历,多少深重的苦难,才能把一个人天性里的笑剥夺得所剩无几。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外面漆漆黑,很安静。我们仰面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瞪着天花板发呆,她居然没开电视,估计是累得够呛够呛的了。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半米的距离,坐在沙发里,摊着双手仰着脸,眨巴着眼睛看天花板,看吊灯,看虚无的空气。
好半天,她开口说话,问我平常的日子,都做些什么。
我跟她说:“上上网看看书逛逛街买买东西或者到公安局里去转转,基本上可以算是无所事事。”
她说:“哦,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做,不会闲得长毛吗?”
我说:“不会啊,你看我身体好像闲得发慌,可我脑子里忙得很呢,要想这要想那。”
她说:“那你倒是跟我讲讲,你今天闲下来的时光,都想了些什么。”
我叫她容我想想。
我想想我今天闲下来的时光都想了些什么。
呵呵,这个问题真是有点把我难倒了。
今天一整天我真没怎么去想平常想的那些事,异类啦,基因啦,违反规律的逆生长啦,不正常的长寿啦,无法解释的疾病啦什么什么的,都没有想到。连同这几天发生的三桩命案,都没怎么去想。
感觉这一整天,好安静,有那么点诗里写的味道,多么美好的一天,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这是一首诗,外国人写的。那年在杭州念大学,隔壁班有个男孩子追求我,站在宿舍楼底下弹着吉他念它。那天阳光很好,微风很暖,他穿着黑色高领羊毛衫和深色牛仔裤,特别英俊干净的男孩子,可惜,我却不喜欢他。
这么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我没爱过谁,我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机会,还是没有爱的能力。有一次我问白亚丰,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说哪天,你睡觉前想着的那个人,一觉睡醒后他还在你的脑子里面,你就是爱着他了。我听着,觉得特别诡异,心想像白亚丰这样一个毛毛糙糙甚至可以算是猥琐的男人,居然也会懂爱情。
我问小海有没有谈过恋爱。
她冷冷地,可以说是残酷地笑了一声,没搭腔。
我不知死活又追问下去,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她又冷冷地、残酷地笑了一声。
我觉得这对话进行不下去了,准备换个话题,她却突然开口,声腔里透着恨意,一字一顿答:“有过,死了。”
我不敢再问了,但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这时候我以为小海所谓的“死了”只是气话恨话,大约就是从前青梅竹马的男孩子后来喜欢上了别人所以说在她心里面已经死了。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小海说话直来直去,从来不带隐喻不拐弯抹角耍心眼,她说死了,就真的是死了,尘归尘土归土,灵魂去了天父的国。
然后彼此都沉默下去,好几分钟都没人讲话,却也不尴尬,仿佛这已经是我们习以为常的。
我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又泡了两杯茶,回来时小海还是以刚才的姿势仰面坐在沙发里,快要入定一般。
我把茶递给她,问她在想什么。
她定定地说:“我在想乡下那几间破房子,我要是不回去,那些亲戚肯定要抢我的房子。”
我问:“你家房子很值钱吗?”
她说:“值个屁钱,破得要命。”
我就有点想不通:“既然不值钱,你那些亲戚为什么还惦记着抢?”
她说:“他们惦记的是地皮,有地皮就能造新房子。”
我糊糊涂涂点头:“哦,真复杂。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彻底不惦记吗?
她冷冷地说:“除非世界毁灭大家死光。”
我想了想,说:“再不值钱也有个价的吧,这样,你得空回去一趟,问个价,我替你出钱把房子买下来不就得了,大家坐定了签字画押,钱货两清,以后谁也不碍谁的事。”
她突然不响了。
好半天,她才一脸严肃地开口:“我就说你是个败家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