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半天没有头绪,只能暂时把这件事搁到一边不管,先看刚才丁平给的关于北排沟的两页纸。
就是一则从孤本书上复印下来的两千多字的民间故事。
故事讲某个地方有个土财主生了个相貌极丑的女儿,越大越丑,二十好几还没人上门提亲。土财主着急,私下花重金寻找良医术士想办法,然后来了一衣衫褴褛的乞丐,告诉财主说他的老家有条沟叫北排沟,沟里有种鱼叫美人鲕,只拇指大小,生喝那种鱼的血,老人能变年轻,丑人能变漂亮,只是那种鱼行动灵活十分难捕。财主发话说一百两银子买一条美人鲕,定金先付五十两,然后派了两个家丁跟那乞丐去捕美人鲕,整整两年才捕得两尾,沥出血给姑娘喝,不出三月容颜大变,立刻门庭若市,十里八村的媒婆都来提亲。
这故事乍一看很扯淡,但仔细一想,我整颗心都拎起来了,因为它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捏造的。
陈伯伯教我的药草知识里就有一种草有故事里的功效,使老人变年轻,甚至改变人的相貌,因为是水生植物,根部又散发肉香,所以常常会吸引鱼群。这种药其实是那种叫“百死虫”的药草的变种,对鱼和其它动物都没有伤害,独独对人有巨大毒副作用,时间久了会导致人体从里到外腐烂,活活把人烂死。我记得我第一次听陈伯伯说到这种药时,感觉像听了个恐怖故事,想象好好的人一点点烂掉的画面,吓得连着好几天没怎么睡觉。
所以,这个北排沟是存在的,至少曾经存在过。苏墨森他们的人在那个地方也有个备用实验室,种植了他们实验需要的药草,部分药草的药性影响到周边的动植物比如鱼,所以才有了这个传说。
那么,北排沟的实验室也和陈家坞地底的墓葬一样,历史十分久远很难考证准确年代了。
我马上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丁平。
电话打通了却没人接听,想他可能在研究中心不方便,所以发了条长长的短信过去,让他想办法帮忙查跟那个民间故事有关的全部信息和材料,是什么人写的,什么人整理的,什么人收集的,背景是什么年代,能不能从故事的细节里找出北排沟的具体位置。
丁平过了半个多钟头才回短信过来,说他会尽力。
我读完短信以后想了想,还是又把电话打过去了,这次接通了。
我问丁平常坤怎么样。
他说:“研究中心的医生在给他做物理和药理两方面的治疗,用的都是最好的药。”
我问他有谁守在旁边。
他说:“我安排了六个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值守,每三人一组,随机组合,病房里还有监控,另有两个人轮流盯着屏幕,以防有人对常队长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感慨他想得周到。
他冷冷地说:“如果以前那次能这样小心的话,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我说:“世界上最没用的事情就是想当然的‘如果’,有这力气不如省下来想想以后怎么办。”
他叹口气,说:“道理我都懂,就是不甘心。”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天我在亚丰家跟小海挤一张床过了一夜,第二天被电话吵醒,一看居然是代芙蓉打来的,全部的神经都清醒过来了,马上坐起身问他在哪。他说在城西锦桃苑的房子门口。
他倒是又回黎绪提供的那个落脚处去了。
我问他:“怎么呆在门口,是不是忘带钥匙了?”
他突然吱唔起来,说:“没忘带钥匙,是……是……”
他“是”了好一会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突然话锋一转问我在哪。
我一边下床一边回答:“我在白亚丰家里。”
他说:“你这会要没什么事的话,过来一趟吧。”
我听他声音不太对,就很着急,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他吱唔两声,说:“我也不清楚,没敢在屋里多呆。”
我更加弄不清楚状况,差点叫起来。
他赶紧说:“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事,黎绪在沙发上睡觉,我不想吵她所以坐在外面等,你先过来吧。”
听代芙蓉的语气那么不对劲,我脸都顾不得洗,套上衣服就往外奔,小海要跟,我不让,叫她仔细照顾老爷子。我侧着耳朵听,确定白亚丰没醒,低声跟小海说:“虽然我不懂医,但看上去老爷子确实要不好了,抓紧送医院吧,你好好陪着亚丰,帮他把这个难关度过去。”
小海眼睛都红了,我不忍看,拎上包拿了钥匙就出门,车子开得飞快,只二十分钟就到了锦桃苑,停好车三步并成两步往上冲,脑子里想了成百上千种糟糕的可能。
跑到五楼半,抬头看见代芙蓉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两手搁在膝盖上,神色平静,目光温柔,正非常美好地望着我笑,像幅油画,有不真实的美感,把我都弄恍惚了。
这根本不像是有什么糟心事的节奏。
我走上去,很用力地抱了抱他,突然闻到他身上好像有股尸臭味,因为若有若无很不确定,只好更用力地吸了两下鼻子,然后眉头一蹙,正想发问,他倒是先开口了,说:“不是我身上的,是屋里面。”
我第一个反应是屋里有尸体,但在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的瞬间,恍惚想到其实也未必,还有一种熟悉的情况也会导致屋子里有尸臭味。
推门前我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屏住呼吸还用一只手用力捏住鼻子,可即使这样,还差点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死过去,如果不是之前代芙蓉电话里说得很清楚,我大概会以为这些臭味是正脸朝下趴在沙发里睡觉的黎绪发出来的,会以为她死掉一个月了。
她躺着那样,真像具尸体。
而这屋里,也真是臭得惊天动地,臭得鬼哭狼嚎,臭味似乎无处不在,简直放肆到了发狂的地方,从我们的鼻子、眼睛、耳朵甚至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往身体里灌,臭得完全超出嗅觉能承受的范围,我感觉我的肺正在被一团污水浸蚀,胸口发闷,膝盖发软然后眼前发黑,死忍没能忍住,跌撞着冲进厕所就开始吐,因为早上根本没来得及吃东西,所以只吐出些黄胆水,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跟着吐出来了,外加一脸鼻涕和眼泪。
代芙蓉把房子里所有能打开的窗户全都打开,冲进卫生间来把换气扇也打开,然后扶着我又小心地帮我捞住头发,吐完以后把我扶到餐厅里坐下,拿他随身带的保温杯里的水给我漱口,又找纸巾给我擦脸,忙得颠三倒四,很着急,等我终于消停点以后,他转身进厨房准备烧水。
我哑着嗓子叫他别瞎忙,烧了水我也不喝,但凡这屋子里的,我坚决不吃也不喝,死也不。
他无奈,折回来陪我坐着,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扶着桌子又干呕了一阵才渐渐好转。
我突然发现代芙蓉看我的眼神有点异样,掺杂着疑惑、担心和一丝不可思议的惊奇。我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一下臊极,抬手往他脑门上拍了一掌,骂:“别胡思乱想,我没怀孕!”
他犹疑着嚅嗫:“可是……”
我又拍过去一掌:“可是你个头!我的嗅觉天生比常人敏锐,如果说这屋子里的臭味对你有五百点伤害的话,对我起码是五万点伤害,何况我小的时候看见过乱葬岗,对腐尸味有心理阴影。”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迷迷糊糊点头。
我指着沙发的方向问他:“你确定那娘们没死吗?确定这屋子臭味不是她的吗?”
代芙蓉很笃定地摇头说:“不是,黎绪只是睡着了。”
我问他到底什么情况,哪里弄来这么股味的。
他很无辜地摇头:“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臭得呆不住,就坐在门口,想想还是叫你来一趟比较好,我有点害怕跟黎绪打交道。”
我没什么好问的了,坐着喘气,又有点犯呕。代芙蓉说下楼去给我买点水跟薄荷糖之类的,我拦着说算了,没那么娇贵。
他不放心地打量我一会,重新坐下,唇齿间吐出一个含混的语气词,近乎喃喃地说:“嗅觉比常人灵敏那么多倍的话,不是活得很痛苦?这世界到处都有这样那样的味道。”
我笑笑,说:“如果是突然变成这样的话,大概会很痛苦,而且可能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习惯。但我不觉得,因为我生来就这样,完全是本能,身体官能中自有一套平衡系统来应对各种不同的环境,我也是很后来才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当时特惊奇,后来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经常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但这里实在太臭了,没当场臭死算好的了。”
突然一阵从南到北的风从房子里穿过,臭味顺着风扑来,我实在受不了,捂着鼻子跑到门外去喘气,然后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天,黎绪跑到公安局送梁宝市九桩命案的卷宗,我跟她在走廊里撞到,也闻到这么股死人味,只是没今天这么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