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坤看小海一眼,又转过来盯我两眼,很冷漠地点头,算是接受她参与,然后默不作声转身走到窗边拿了本很厚的书递给我。
我接过,是《战争与和平》,心里讶异,不知道他这突然唱的是哪出。
我正莫名其妙,他说话了。
他说:“半个钟头以后我得出发回江城,所以长话短说。盒子里面共两百二十六张照片,也就是两百二十六个人物,你们两个一起看,仔细看,找出你们认识的人,哪怕只是见过一面,只要记得就行。”
原来我手里这本并不是书,只是个伪装成世界名著的纸盒子,里面放了厚厚一叠照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半身照有全身照还有的甚至只有个明显只是偷拍的侧影,我没翻几张就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黄福康——梁宝市“桥桩案”的受害人,邢维娜和苏醒的养父,那个口啤和人缘都很好的老头子。
再往下翻,又有认识的,戴明明,提尖刀满世界追杀黎绪结果反被黎绪所杀的那个母夜叉,不知道付宇新是怎么处理她的尸体的,不知道他或者黎绪有没有把她的死亡汇报给常坤。
接着看见的男人我见过,但不认识,八九年秋天,苏墨森带我到照片上这个男人家里住过两个月,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或者压根就没知道过。那时他刚结婚不久,他的妻子是个漂亮和气的女人,对我特别好,但这男人明显对苏墨森有敌意,连带着把我一起恨了进去,经常在黑暗中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眼睛发狠地观察我。
然后是林涯的照片,像素不高,大半个侧脸,目光望着左边,一看就知道是偷拍的。我把这张也挑出来放到旁边,心里盘算着一会要怎么跟常坤说我是怎么认识这些人的。
再翻下去,突然就顿住了,看两眼手里这张照片上的人,马上扭脸去看一直在旁边和我一起看照片的小海,她接住我的目光,很用力地点头,不说话,却十分肯定是夏东屹。
对,就是夏东屹,著名诡异派画风创始人东山,那只“上帝之手”。
又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情况。
我正经只见过夏东屹一面,是在医院电梯里不经意地擦身而过,按理印象应该不会这么深刻,但他的相貌实在太容易辨认了,瘦高个、锥子脸、右边刘海特别长,垂下来遮住一只眼睛。照片上夏东屹的样子好像比我记忆里的样子要年轻些,但错不了。
这张照片是翻拍的,就是用现在的相机或者手机对着一张泛黄老旧的黑白照片拍下来然后冲洗的,细节显得模糊,但总体感觉不会错。
再翻下去,我手一抖,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修叔叔的照片。
我看小海一眼,她的脸色变了,但控制得很好,压住所有情绪,作出一副对照片上的人没有太大印象的样子,我咬咬嘴唇,把修叔叔的照片拿出来准备放到旁边认识的那堆里,同时又开始考虑一会要怎么跟常坤解释我们和修叔叔的关系,是不是应该撒个谎,还是和盘托出?现在就和盘托出真的好吗?说实话常坤刚才一点都没猜错,我并不完全信任他。
修叔叔的照片也是从旧照片翻拍来的,翻拍的时候镜头离得太近,稍微有点虚,而且构图怪怪的,右边多出一大块空白,左边的肩膀却被边缘线切掉了一小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常坤见我颠来倒去研究,就靠近来看了一眼,说:“这张照片的原照片应该是张合影,被剪掉了一半,我们只拿到这一半,不清楚跟他合影的是谁,也不清楚是谁剪的,因为什么。”
接着往下翻。
我想,既然修叔叔和夏东屹的照片都在了,苏墨森和陈伯伯没理由不在,所以稍稍用力地吸口气,做足心理准备。
果然,苏墨森的照片在,翻到时,常坤凝神看了我一眼,他对我做过起底大调查,自然知道这是我的什么人。我不急不燥不惊不怒把它和刚才那几张认识的照片搁到一起。
奇怪的是没看见陈伯伯的。
翻到最后一张时,照片风格变化太大,完全没有准备,吓得差点把拿在左手的整叠照片扔掉,还好小海手伸得快,接住了,她凑过来看我右手捏着的这张,虽然不至于吓到,但也够惊的。
乍看之下真以为照片上的是女鬼,仔细看仍旧觉得是个女鬼。
这是具尸体照片。
这张照片上的,不管是人也好是鬼也罢,都是死了的。只是死不瞑目,两只眼睛大睁,直直盯着镜头,一股怨怒之气。关键还在于那双眼睛,太不正常,太吓人了!
照片上这女人的眼睛完全没有一丁点眼白,全部都是深色的,接近黑色但不是黑,带着很浓的紫,一点光泽都没有,却有一种莫名的神韵,像是有人把她的眼珠抠出来然后往里塞了两颗打磨光圆颜色古怪的珠子,把她弄成了一种非人类的状态。
真不是我愿意对着个逝去的人不敬,实在是风格太跳跃,一时管不住心思就开始胡思乱想,想着《咒怨》或者《午夜凶铃》要是再拍续集的话,直接拿这张照片做海报就可以了。
想着想着心里猛一惊,因为突然想到昨天晚上老懒跟我们形容他从北边窗户往客厅里看见的女飞贼的模样时,说她像个女鬼,像午夜凶铃,然后黎绪就非常着急,迫着问他很多问题,最后问到眼睛,问他那女飞贼的眼睛正不正常,有没有眼白。
我心里一阵透亮。
黎绪当时肯定把那个几次三番入侵我家的女飞贼当成照片上这个女人了,她也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大惊失色,然后又跟老懒说了一句“如果真是我想的那人,那你就真是见了鬼了”。
其实这些都很次要,最关键也是最让我震惊的一点,是我觉得我好像认识照片上这个鬼一样的女人。
却只是“好像认识”,完全不能确定。
我把照片举到常坤面前,问他这女人是谁。
他没回答,反问我:“你认识?”
我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没说认识,也没说不认识,只平静地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她是谁?”
常坤没表没情盯着我回答:“简单点讲,她叫陈金紫玉,很多年前是陈家坞最大一户地主家从外面讨回的妾,生活挺挫折,后来不知怎么的就隐匿到那个像墓穴一样的地下实验室里去生活了很多年。我们一直怀疑她跟实验室的主人有很近的关系,也有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实验员,在陈家坞扮演的是守墓人的角色,四年前专案组打开机关进入地底墓葬时她企图把我们都闷杀在里面,不得己只能开枪射杀。”
说完,他补充一句:“我会尽快把陈家坞事件卷宗材料弄份复本给你,应该会对你的调查有所帮助。”
我垂下眼睛看照片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女尸,能够想见她活着时是个漂亮的女子。
我一边看照片一边稍微有点不耐烦地跟常坤说:“我等陈家坞事件的卷宗等得太久了,黎绪好些天前就说你会叫人送复本给我,结果到现在都没看见影子。”
他说:“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需要费点功夫。”
我这时候有点不识相,语气里突然掺进些揶揄,说:“你不是专案组的老大吗?要拿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他听见这话,目光突然凛起来,说:“对,我是专案组的老大,但不是研究中心的老大。专案组并入研究中心时,所有相关的卷宗、资料、物证,包括遗体和遗物,也全都纳入研究中心,拿进去容易,再要拿出来就难了。我信不过里面的人也信不过里面的设备,只能费着心思和时间一点点往外抠,你个好好的人就不要这么没耐心了。”
最后这句话很重,透着点恨,连同目光都狠厉起来,有怒意。我心下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我这么个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人还没他个病入膏肓随时可能精神崩溃的人有耐心是件很不应该的事情。
确实不应该。
我低下头用很轻的声音跟他道歉,然后继续盯着照片看,提防着他随时可能爆发出来的脾气。
我想我肯定在哪里见过照片上这具女尸,而且我很确定我见她时她是活生生的、正正常常的、漂漂亮亮的。
可是很努力地想了好几分钟也还想不记来。
我的记性应该算是非常好的,再加上这些年里按苏墨森的要求时不时进行针对人脸的图象式记忆强化训练,照理不该出现这么模糊不堪的状况。可事实就是模糊,我就是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照片上的女人,而且还认识她,却怎么都想不起任何具体细节。
可能是照片给我的感觉太诡异太难受,看上去冷森森的,难免会扰乱正常的思维。
特别是那双妖怪样的眼睛里,像是凝聚了千年的冤气。
常坤察颜观色,再次问我是不是认识照片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