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小海母亲去世后,葬礼是酒爷主持的,要不是有他镇场,肯定乱得一塌糊涂,小海很记这份恩情。
再过了几个月,小海终于渐渐接受自己变成了孤儿这件事以后,便仔细把家里翻找了一遍,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指引她把父亲找回来,但除那张写了陈家坞和北排沟两个地址的纸条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找到,那只她曾经看见过的青铜宝鼎也彻底不见。
当然那时候她没在意,觉得可能是被哪个亲戚拿走了,后来这许多年里也都没在意甚至已经忘掉,直到白亚丰在夏东屹家里拍到只一模一样的,才突然把她十几岁时候的记忆给唤醒了。
这些日子里小海想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因为她当时年纪太小,母亲怕她吃闷亏,所以临终前将她连同家里要紧的东西都一起托负给酒爷照看和保管。
想到这一层,当年酒爷从他家里走出时手里拿着一只蓝色包袱的画面,也渐渐清晰起来了。
所以这趟回去见到酒爷,小海就问他了,当然措词很小心,只问他给她母亲办丧事时有没有用到过一只老旧的青铜香炉类的东西。
酒爷回答说没有。
小海再问他有没有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东西时,酒爷还是回答说没有。
小海跟我说酒爷当时神情慌张眼神闪烁明摆着就是撒谎,却又不敢逼问太紧。
我知道这些年里她基本是靠着酒爷的照顾和撑腰才熬过来的,特别是那几间房子,如果没有酒爷主持公道,早被亲戚霸占去了。我怕她因这件事而失去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里难得拥有的一点温暖和亲情,实在过于残忍,就安慰她先不要着急,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她冷冰冰地说:“确实可能有哪里出错了,但酒爷说谎和有所隐瞒这两点肯定不会错。”
我见她脸色不好看,也不敢多劝,只好默不作声。她过了好一会才说她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性是她母亲把青铜宝鼎交给酒爷保管,嘱他等她丈夫回来或者女儿长大以后转交,但酒爷却把东西昧下了。
我因为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花桥镇,不知道酒爷在被追问那件东西的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表语和语气,所以不好作推测更不好下结论,只能默默不作声,心里凄凄然。
小海表面上看上去平静,实际心里憋着股劲,我知道她迟早还是会回去问个明白的。
也该她问个明白,没谁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就被欺负,东西见没见过,昧没昧下,怎么的也该有个明确交待。
我叫老懒接着找周长寿和夏东屹,但给白亚丰布置了别的任务,叫他想办法把他爸爸以前那个叫陶玺的搭档找出来,找不到人也得找到点线索。他查陆瑶琳和画的事情正查在兴头上,突然被指派别的任务,有点嘟嘴,被小海狠斜一眼立马老实。我悄悄跟小海说夏东屹的画大有乾坤,亚丰脑子太简单,一根筋查很容易惹上麻烦,叫她看着他点。
这里前后差不多两个半月的时间,我和代芙蓉都住在城西黎绪提供的那套房子里,因为就在城市边缘,比我自己的房子近很多,来去能省不少时间,所以就一直没回自己家。小海则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白亚丰家里,因为老爷子的情况不太好,时不时会有低烧,而且还长了褥疮,她和保姆两个人轮流照顾,偶尔的时候会到我们这边来串串门,帮我们洗洗衣服搞搞卫生什么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得对得起你给的工资”。
但老懒一直不知道我住在别人家,我们都没告诉他,也不是故意不告诉,而是压根没觉得有必要告诉,所以有天晚上,我在城西的住处正跟黎绪头碰头研究夏东屹那些画时,老懒开车到我乡下的家里去找我了,他把车停在离大门五米远的一棵树下,没下车去按门铃,而是打电话给我,特严肃地问我有没有在家。我回答说我在朋友家。他说那你自己家呢,没人在吗?我说没人啊,小海在亚丰家呢。
老懒的语气太严肃,情绪里有紧崩的感觉,我直觉不好,心里咯噔一下,刷地站起身,口音都跑偏了:“咋的,家里有人?!”
那边很镇定地嗯了一声。
我脑子里划过道闪电,血液都沸腾了。等了这么久,那个几次三番闯进我家的女飞贼终于又出现了,而且正好被老懒发现!
我马上给黎绪使了个眼色,她聪明得很,立刻明白情况,风一样旋起身把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又转身去拿钥匙和包。
我叫老懒给我盯紧,如果家里面的人准备逃,就动手,如果那人一直呆在房子里不出来,就在外面盯着等我们到,千万别打草惊蛇。
他应了一声。
我又放低声音嘱他把枪上膛,但只能作自卫用,不能轻易开枪,万不得己的情况,宁肯给对方条生路也不能伤了她。
说着话,我和黎绪也出门了,蹦着跳着下楼,把车飚到一百码,连闯两个红灯,一边飞着车一边叫黎绪用我的手机给白亚丰发短信,叫他想办法跟交通部那边联系把我闯红灯和超速的记录都消掉。他收到以后回了句骂人的话过来:“你当交通部是我家开的啊什么事都摆得平?”
我一路上想得挺美,以为只要我们赶到的时候那女飞贼还在家里,就一定能把她抓住。凭我们三个的身手,哪怕她长了翅膀也逃不脱,这次,铁板钉钉是要跟那女飞贼面对面聊聊,问问她的来路和目的了。
可人世间的事,有时真不能想得太美满,否则一失望就容易失态,容易气急败坏。
老懒居然没能把人给我看住!
我当时真是气极了,连踹他三脚,要不是黎绪拦着挡着骂着,我真有可能会把他踹死。后来反省这天自己的行为,觉得真不是人,恨不得拿块豆腐把自己撞死算了,可老懒倒还安慰我,说是不明不白的事情接二连三来,心里憋屈,有个由头发泄出来是好事。我问他当时为什么不躲,他很暖地笑笑,笑得有点坏,说女人的德行都一样,我越躲你肯定越气,我不躲你倒可能会不忍心,何况当时还有个拦架的。
说起来这天晚上的事情真不是老懒的错。
他车子开到离我家大概二十来米远的地方,隐隐看到二楼书房的阳台那里有一点摇曳的光,心里觉得奇怪,就把车停在路边观望了一会,几秒钟以后那光开始移动然后不见了,过了两分钟左右突然在三楼的窗边出现,光是摇曳的,他到这时候才明白应该是有人拿着蜡烛在屋子里走动,就没多想,以为是跳闸或者停电,我或者小海在里面检查,就又把车子往前开了几米,停到大门斜对面的树底下以后,突然回过点味来,觉出不对头。
因为老懒知道我和小海是那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做意外防备的人,碰上停电,手边肯定马上能捞到电筒类的照明设备,点根蜡烛乱晃悠的情况完全不符合我们的风格,所以他才没直接下车按铃,而是先打电话给我。
之后,他就按我嘱咐的坐在车里等,但时间太久了,而且因为车子停得离围墙太近,视线受阻,看不见里面到底还有没有光,不确定里面的人是不是跳北边的窗逃跑了,可又不敢把车倒回去几米,怕发车的声音反倒把里面的人惊跑。就这么焦急等了二十来分钟,实在等不住了,便偷摸着下车,翻墙进院,蹑手蹑脚摸到一楼客厅北边的窗户底下。
他对自己的身手很有把握,否则绝不会这么干。
可惜他低估了对方的能耐。
后来他说他怀疑其实在他看见二楼书房那点蜡烛光时,擎蜡烛的人恐怕就已经发现他了,只是不确定那辆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才没马上逃走,而是继续呆在房子里。
老懒摸到北边墙根底下时发现窗帘没拉紧,里面有忽明忽暗忽蓝忽红的光透出来,是电视机,声音开得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也就是说里面那人非但没跑,还没心没肺坐客厅里看电视呢。老懒一时大意加上好奇心太重,就抬起身子把脸贴近玻璃往里面看。
然后就看到了……
老懒说他这一辈子,恐怖的事经历过不少,恐怖的人也见过不少,但当时往里看的那眼,还是没能禁住吓,感觉大冬天里兜头一桶冷水把整个人都冻成了冰柱,从里到外的凉,骨髓里都冒冷气。
他说他看见鬼了。
一只女鬼。
他说那只鬼就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里,大概早就知道北边窗跟底下有人,所以老懒往里看的时候,她就是斜着身子面向着窗户的,一身黑衣,长发披面,头发缝里露出一只眼睛,定定地瞪着他看,电视银幕的光变换着颜色一片一片打在她身上,活活就是个午夜凶铃。
我想象当时的画面,背上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