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东屹当年的谋杀未遂事件肯定是突发的,完全没有预谋,否则以他的智商和情商,绝对不会大白天在自己的住处行凶还被邻居看见报警,最后逃都来不及直接入狱。
我想,当时整个事件发生得太突然,他自己都没有半点准备就被邢拘接着便入了狱,之后外面的世界再有什么状况,哪怕跟他密切相关,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比如,他那个堂舅佬周长寿把他的画拿出去送人、卖、炒出天价、推出一个又一个新高度。
这些应该都不是夏东屹本人的意思,甚至可以说,严重违反他本人意愿。等他出狱,所有一切都已经不可逆转。
出狱以后,他非得弄清楚自己的画到底落到了什么人的手里,究竟是谁对他的画或者说是对他画里的秘密那么感兴趣,于是新作了一幅画,交给杨文烁并让她谨慎地和拍卖行联系——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画的尺寸比从前小,是为了迷惑那些鉴定专家,以免过早就有真迹结论,不能引买家出巢;杨文烁同意卖画却又放了买家鸽子是因为夏东屹的目的压根不是卖画,而是创造机会盯上对方的梢。
他想知道谁在发疯样挖掘他藏在画里的秘密。
或者可以说,他“必须”知道谁在发疯样挖掘他藏在画里的秘密。
那个秘密很重要,重要到不计金钱、律法甚至不计生死。
我感觉整个思路的逻辑全部都对,合情合理,但又冒出了一个新的疑点,就是最后那幅画,因为尺寸的问题,别的鉴画专家都很犹疑,不敢下结论,只有大买家派来那个人当即认定是真迹,马上出价要买——他凭什么如此肯定?只凭所谓的风格、用色、线条、隐藏签名这些?不,不对,这年头的赝品技术都高明得不像话,前几年有个没名气的画家仿了一幅梵高的向日葵,闹出了个轰动好几国的大笑话。所以,辨别是不是夏东屹真迹的关键不在尺寸也不在作画风格,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所能够想到的,要么就是直接用肉眼看的画的内容,要么就是用什么特殊的颜料隐藏在画中的记号,必须用特殊光线才能看见,紫外线红外线或者黑光灯蓝光灯之类的。
老懒对我刚才的推断表示赞同,他从各方面了解到的周长寿其人,都是个品行不怎么样的货色,当年夏东屹入狱,周长寿去替他处理家中的事情,也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捞点便宜,结果真给捞着了,卖画赚的钱他一分都没有给夏东屹的妻子也就是他在花桥镇的堂姐周红。
周长寿后来到监狱里去看夏东屹并且花钱上下打点给他弄了个保外就医的机会出狱,还替他置办房产车子什么的,也都有明确利益目的在,是想让夏东屹继续画画,他做他的经纪人替他卖,借这越炒越高的势头再赚一笔钱。
老懒说他不知道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商量怎么约定的,反正周长寿的家人都大骂夏东屹没良心,说花了多少钱把他从牢里捞出来一点不报恩也就算了还把周长寿给打了。具体情况不清楚,老懒分析说可能是夏东屹对周长寿私自卖他画的一次发作,或者是对周长寿要他继续画画的要求作的终结警告。
我完全同意。
老懒向周长寿的家人打听夏东屹从家乡带出来的那个女儿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夏东屹把孩子从老家带出来了,但从来没见过,说白了在他入狱前,两家人根本没有往来和交集。老懒说夏东屹到乾州后,应该有个相好的女人,这些年里都是那个女人在给他养孩子,但他没能查到那女人和那孩子的下落。
毫无疑问他说的就是夏东屹在监狱里有书信来往的那个地址住着的单亲妈妈和小女孩。
老懒一边说一边抽出几份资料给我看,是监狱那边调出来的探监记录,除周长寿以外,夏东屹还有个探监者,在他刚入狱那年去看过他,是唯一的一次。登记的名字是杨萍。和通讯地址那套单身公寓的租户姓名一致。他从物业公司拿到旧年表格,上面有杨萍的签名,她写得一手漂亮钢笔字,线条圆润华丽,硬是把普通的两个中国汉字写出了些许意大利或者法国古老贵族的味道,“萍”字的最后一笔纤细美好,稍微有点弯曲,像五线谱上的一个音符。
我把那页纸拿在手里长长久久盯着看,十分百分肯定我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笔迹,写的可能不是这几个字,但笔迹是一致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间都有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空灵感,因为写得太漂亮了,所以有印象,但可能因为时间比较久或者没有太过留心的缘故,这印象又很模糊,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笔迹,挖空心思想破脑袋都想不起来,懊恼得差点把嘴唇咬破。
从前苏墨森逼着我做图象式记忆的锻炼,我尽一切可能偷懒,马马虎虎应付他,现在倒好,吃亏的只有我自己,真正就是应了苏墨森训斥我时说的话。
我回想不起来,就有点抓狂,想拿脑袋撞墙,很崩溃。
老懒搂着我的肩膀哄我:“唉哟,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你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肯定越想越想不起来,等哪天不想它,它就会自己冒出来,这跟找东西是一个道理。”
我听着这话真想笑,因为之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安慰刘毅民,他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杨文烁但就是想不起来的时候,也跟我现在这样着急,我也用同样的话安慰过他。
道理都懂,可就是没法控制自己,因为感觉那几个字的字迹真的非常非常眼熟,想到后来,我甚至能肯定应该是最近或者至少是不久之前在哪里看到过,记忆的触觉只差一点点就能够到,可那一点点却就是跨不过去。
我差点把自己逼到崩盘的境地,起身时一阵贫血般的晕眩,身体一歪撞倒了矮柜上的台灯,老懒一把将我揽住,然后又把我按回沙发里坐好,走开去给我泡了杯茶,很凶地叫我别再想笔迹的事了。
我的脑子被他一凶,莫名其妙就刹住了车,不想了,彻底把笔迹的事情抛到脑后,只眨巴着眼睛看他,显得很迷糊。
他突然说:“你这么一闹,我倒想起一件事来。监狱里的工作人员说,夏东屹的记忆力很有问题,经常不记事,但又不是完全不记。他给我举了个例子,比如说几天前发生的过的事情,今天问他,不记得了,但隔天再问他,他可能又想起来了。有时候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他就忘了,但很多天前说的一句话或者听到的一点什么声音,他却记得。总之夏东屹经常忘事,但又经常稍微提醒一下就能想起来。特别混乱,闹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但反正是个犯人,又不影响正常的生活作息,狱警也就随他去了。”
关于夏东屹记性不好这点,我们这时都没怎么在意,觉得好像跟事件没多大关系,估计是早发性老年痴呆或者由别的什么疾病引起的健忘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况。但是几个月以后,我们才突然发现,所有这一切,好像都是由夏东屹那碎片式的混乱记忆引起的。
人啊,真是不能有片刻大意,不能有半点疏忽。
不过好在我们盯上了夏东屹这条线,还知道他的老家在哪,查起来不算茫无头绪。
白亚丰有一次被付宇新派到花桥镇镇派出所去取之前泥石流冲出白骨那桩案子的后续卷宗,小海便搭他的便车回了趟老家,带了点礼物给酒爷,稍微把家里收拾了下,然后偷摸着找了几个平常对她比较好的人擦边打听夏东屹和他老婆的情况。
村里人都说夏东屹自那年走了以后就再没回花桥镇过,但他老婆周红肯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而且有联系,因为她每隔两三年都会出一趟远门,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整个暑假。邻居或者同事问她去哪,她都回答说回娘家,但镇上开饭馆的老板娘老家就是周红娘家那个村的,说周红的父母早好些年就去世了,她兄嫂对她不好,她自从师范毕业到镇上教书以后,就再没回过娘家,所以大家都认定她每趟出远门都是去看丈夫和女儿的。
别的没打听到什么。
但另外有件事在小海心里结了个大疙瘩。
就是那只青铜宝鼎。
她清楚记得母亲去世前,家中锁钱的柜子里有一只和夏东屹家里那只很像也许可能是一模一样的宝鼎,而母亲自知死期将至时,曾让小海把酒爷叫到家里面来,两个人说了大概半个钟头的话,小海亲眼看见酒爷走的时候手里拿着个蓝色的包袱。
那时候她小,对很多事情都还懵懂,压根没多想,也没地方多想。
但现在想起来,就不太那么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