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仲夏一边吃着面一边竖着耳朵听我讲电话,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不知道那副表情带点无辜又好像若有所思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吃完以后,我去付账。
他对我买单这个行为所表现出来的反应有点呆,好像想不通为什么我会付钱一样。
我跟他说:“当是给你接风了,虽然便宜,也请你不要嫌弃。”
他擦擦嘴,起身,糊里糊涂地说:“你这个人,我看不懂,真看不懂。”
说完上车,他又交抱双臂往旁边一歪,睡着了。
我继续往公安局开,半路接到刘毅民的电话,说还有记者堵在大门口,让我往后门走。
我担心后门也有。
他说:“我已经安排人候在那里接你,不会让记者拍到你的。”
我跟他道谢。
他说:“我们谢谢你还来不及,你倒谢起我来。”
然后,他突然压低声音说:“新来的谭副队长脾气我摸不准,早上亚丰骂他骂得很难听被他听见了,你千万悠着点,别再惹他,不然以后肯定给小鞋穿。”
我往谭仲夏那边瞥一眼,知道他只是装睡,正用心听我讲电话,但也没戳穿他,跟刘毅民笑笑,故意说给谭仲夏听,说:“老刘你放心,他不会。他要真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以后自然也会处处碰钉子,呆不长。”
刘毅民说:“小心点总不会错。”
回到局里,没找见白亚丰,倒是冷不丁看见胡海莲跟个幽灵样坐在三楼走廊最尽头窗户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打电话。
我不确定是不是她,远远喊了声,她答应着起身走过来,我闻见一丝眼泪水的咸腥味,心里有点着急,正想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却见她走近来,满脸烈日样的笑容,看我一眼,看谭仲夏一眼,泼辣辣地调侃我:“哟,苏大姑娘这是从哪捡了个帅哥回来呢。”
看她这样子,就算刚才真哭过,也绝对不会告诉我出了什么事的。她是那种再多苦再多泪都往肚里咽的性格,追问反而不美,所以干脆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只冲她笑。
我正想给他们互相介绍一下,没想到胡海莲脚步生风呼呼呼几步就走到了我们跟前,而且嘴巴比脚还快,站都没站定就冲谭仲夏咧着大嘴亮着白牙大笑着说:“哟,满脸菊花褶子,哥们你没少经历沧桑吧?”
谭仲夏用他那双定漾漾的、没什么光泽的、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眼睛盯着胡海莲。
我使劲憋住笑,跟他说:“这是你手下的人,姓胡名海莲,肠子直性子泼脑子倒蛮好使行动能力也很强,以后你有什么脏活苦活累活没人愿干的活都可以指派给她,有小鞋也可着劲给她穿。”
胡海莲立刻明白对方的身份,眼睛瞪成牛铃那么大,想说什么又怕说错所以迅速抬起右手把嘴捂住然后迅雷不及掩耳拔腿跑掉,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恨不能多生几条腿。
我背靠着墙哈哈大笑。
谭仲夏却望着胡海莲逃走的背影冷不丁甩过来一句:“我以前在哪见过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真的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只想着他们都是警察,每年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交流会、短期培训班之类的,还会互相交换警力,内网上也应该都有照片挂着,以前在哪见过一面两面,真的不稀奇。我没注意谭仲夏说这话时的语气和态度里有很深的疑惑。很久以后我再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那时候的心可真宽,愣是什么都不在意。
我把谭仲夏领进三楼会议室,“七刀案”和“火烧案”的卷宗材料都还摊在桌上,他坐下就开始研究,我不打扰,走到外面给白亚丰打电话,问他在哪。他说在自己办公室里整理报告和材料准备移交给检察官正式起诉“沙堆案”的凶手嫌疑人。
说完正事以后他苦巴巴地把今天早上发生的倒霉事跟我说了一遍,怎么怎么听说要调来一个新副队长,他怎么怎么不爽就骂了几句却正好被新来的副队长听个正着,真是倒霉到家了。
白亚丰的声音和语气都万分沮丧,平常那股子张扬舞爪的劲头和乐观心态荡然无存。
我笑着安慰他,说:“等腾出空来就请你吃大餐,海鲜或者火锅都行,随便你挑。”
他嘟着嘴跟我撒娇,说:“两样都要。”
我说:“行,再加两样都行。”
他不满足,又加条件:“要带上我爸。”
我说:“行行行,把你家保姆带上都行。”
他还不高兴,想了想,又提一条,说:“我得罪副队长的事,你要帮我摆平。”
我一股脑儿都应下:“行行行,我帮你摆平。”
他这才高兴了,也不管我是不是真有能耐去摆平。
我挂掉电话以后兀自笑起来,觉得这通电话有点像哄小孩,事实上,他在我面前,也真的差不多就是个小孩。
我回会议室里坐下,也翻卷宗,时不时偷瞟谭仲夏一眼两眼,看他那样专注于材料,突然心里一片安然,但也掺杂着一丝不安。安然是相信这人的能力可以对付眼下的案子,不安的是怕他用同样的能力来对付我,如果他对我的身份刨根究底,我大概会很麻烦吧。
所以到底还是有点忐忑。
没过多久,刘毅民他们收队回来,他手下那个警察急急地跑上来,把他拍到的家属认尸时的录象给我看。
视频里面一共有七八个人跟警察一起赶到现场现尸,其中两个女人被允许靠近尸体,其余人都拦在警戒带外面。
尸体已经平放在地上准备收入尸袋,王东升领着她们上前看,年纪大的那个女人只一眼便跪坐在了地上,仰着脸像是要哭,真正撕心裂肺的伤心,全身颤抖,眼睛死闭,嘴巴张得很大,可抽了好几下,却愣是哭不出声音来,是悲伤到了极点,整个灵魂都痉挛了。
另外那个年纪轻的女人也跟着跪下去,扶住老妇人,却是一脸漠然,感觉像是灵魂出壳了一般对周围所有的人和事都无动于衷,仿佛眼前的死人跟她没关系,身边老妇人的悲伤也跟她没关系似的。
我仔细看年轻些的那个女人,身上的衣着朴素到近乎破烂的程度,瘦得皮包骨头,乍一看能有四五十岁的年纪好看,实际上大概就三十出头点,面容和体态里的苍老感完全是神情动作所致。
两个女人,老的那个应该是死者的母亲,年轻的这个应该是死者的妻子。一个悲伤到痛不欲生的地步,另一个却是麻木茫然地望着空气。我不停把镜头拉回到她们第一眼看见尸体时的地方,重复看了好几遍,突然发现,这两个女人虽然态度如此不同,但传达出的,却是一个共同的信息。
对于眼前人的死亡,她们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就好像她们早就预料到他会死于非命。
我从视频里这对婆媳在面对死者时的反应,猛地联想到“火烧案”的死者骆波凡。
那个劣迹斑斑到处树敌的包工头,卷宗里面有对他妻子的调查报告和问询笔录,警察找到她把尸体照片给她看时,她撒泼大哭,嘴里骂骂咧咧,说早跟他说了会有这么一天的。
那女人平静下来以后就一桩桩一件件把这些年里骆波凡的一些恶劣行径说给警察听,最让她激动的是去年夏天有个山西的年轻小伙子在骆波凡的工地上出意外受重伤,他拒绝送医,将伤者藏匿起来随他死掉,之后抵死否认是在工地上出的意外,愣说他自己弄伤死掉什么什么的,欺负对方母老子幼,硬生生把这桩事情掩了过去。上个月那个小伙子的几个表兄弄清经过,大年三十捧着骨灰盒跑来家里大闹,骆波凡倒好,跑到外面二奶还是三奶家里躲着,压根不出面,把老婆儿子坑得苦死。
笔录上说,那天骆波凡老婆黄河滔滔说了半天才结束,然后目光呆滞地自言自语:“他死了也好,死了我也不用跟着受罪,也不用受他外面那些女人的气。”
我在这里面发现一个共同点。
对比骆波凡老婆的态度,再来看视频里这两个女人的态度,虽然不能说如出一辙,但至少有相似处。年轻那个,目光麻木到极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有那么丝终于摆脱了的轻松。年老的那个,完完全全只有悲伤,没有愤怒和不平,如果是个好好的儿子,被人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杀害,作为母亲,悲伤和愤怒应该裹挟在一起的吧。
再看跟在她们婆媳身后赶来的那些同村邻居,围在警戒带外面冲尸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多有嫌恶神情,甚至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
前面之所以特地嘱咐要这个警察拍录象是因为我不愿意和太多与命案相关的人直接接触,特别是有记者在场的情况下,但又想明明白白看见家属直面尸体时现场爆发的情绪张力,从中判断一些东西。
而且我知道那小警察很有这方面的爱好和天赋,随便拍个录象也能跟拍电影似的,有全景有中景有特写,知道什么时候镜头该往哪放,能省我不少力气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