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绪给我描述的那个郑胤如,绝对是我的爷爷苏墨森不会错,要说两个不同的人有相像甚或相同的容貌我信,但性格和说话的语气以及说出的话都一样,我就不信了,只可能是同个人。
我曾有一次听见苏墨森跟修叔叔争论“智者”和“蠢货”的问题时,刚才那几句话他都说过,当然那时他用的是第三人称,没有攻击修叔叔的意思,在他的意识里,修叔叔应该属于“智者”行列,是配活在这个人世的。
黎绪摊摊两手,耷拉着眼皮子看我,特同情地说:“有那么个王八蛋爷爷,你的童年肯定不幸福。”
我冷笑:“何止童年,我整个人生都是不幸的,直到他失踪。不是我心狠到丧人伦的地步,实在是他太不是东西了,每次他出门,我都希望他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再回来。这次好像终于美梦成真了。”
黎绪正端起杯子往喉咙里送水,听见这句话,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朝我摆手:“别,别,别美梦成真,我还有事要问他呢,他要是死在外头,有些问题我可真不知道问谁去了。”
这时代芙蓉突然插进一句嘴来:“我也要找他。”
我们都把目光移到他脸上。
他静静地说:“我叔叔出事的前两年,我爸有次去找他,找到了,在他那边住了几天,因为发现我叔行踪诡异,觉得不放心,就跟踪了两次,发现他跟郑胤如来往过密,发现他几次进出百安制药厂。我爸问我叔那个人是谁,是干什么的,我叔一概不回答,只说如果他找到救命的药,一定会给所有患这病的代家人都争取到。再之后半年,我叔给我爸打过一通电话,说我们的病肯定有得治,叫我们等他的好消息,结果好消息没来,我爸就不行了,他开始发病,临终前把这些事告诉我,让我去找我叔,和他一起想办法,千万不能放弃。我找不到叔叔,就去百安制药厂找郑胤如,在大门外守了两个星期,只见到一次,还没能好好说上话。再之后,‘廖家案’就发生了,很快,百安制药厂也没了。”
这事他之前跟我讲起过一次,只是没讲得这么详细,也没说清楚他找苏墨森的前因后果。
他说:“我和我爸的想法一样,既然我叔在确定我们的病有救之前和之后一直跟郑胤如有来往,那治病的办法就一定掌握在郑胤如手里,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找到他问问清楚。”
这样说起来,苏墨森的确最好还活着,那样,代芙蓉和他的儿子,还有所有其他代家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想,只要苏墨森没死,只要他手里真的有药,那么,无论他肯不肯发善心救人,我也一定会想办法逼他救。所有人都有死穴,他也该有,我只要在他回来之前想出一个能掐住他喉咙的办法就可以。
真是想不到,最恨的人,最希望他死的人,突然翻转过来,又成了最重要的人,能救命的人。
黎绪说:“我这回出去,就是往深里挖掘郑胤如这个人,想看看之前到底哪里有疏漏,居然没发现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你的爷爷苏墨森这重身份。查了半个月,一点问题都没发现,也就是说郑胤如当年和廖世贵合作时,隐藏得非常好,恐怕连廖世贵都不知道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
我有点惊讶,不明白苏墨森这么做的原因。
黎绪倒是有想法,说:“我想来想去,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如果他作为苏墨森的这层身份曝光,你现在绝对没好日子过,要知道廖世贵可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的是一个组织,他死了没关系,马上会有人填补他的位置,同时整理他的人际关系和人脉网络,如果这里面有什么厉害的话,很容易牵扯甚至伤害到你。所以我觉得,你是不是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你跟苏墨森的关系,也许他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没人性。很多看上去极度冷血的人其实都有心里最柔软的一部分,会不会是你主观意识太强所以忽略了客观事实,导致跟他的关系特别紧张?也许他对你凶、严格要求你甚至打你骂你之类不好的事情,背后都有不得不这样的原因呢?苏妮我跟你说,这是经验之谈,我以前恨黎淑贞恨得要死,觉得她把我整个人生都毁了,后来才知道如果不是她,我大概早就死了。”
我问她黎淑贞是谁。
她咧嘴一笑,笑得生冷,回答:“我妈。”
气氛突然就沉重了,好一会时间里大家都没说话。
我也不想说话,我需要好好想想。
我拼命地回忆这些年和苏墨森的生活,我们到处搬家,每次换地方就连同身份一起换;我们深居简出,他不准我与周围邻居来往,不准我随便外出;在他失踪前,我甚至连手机都没有;他严厉禁止我将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信息包括照片传到网上,否则打折我的手和腿;只要他在家,就会控制和监视我的一切……
用黎绪的方式去思考问题,确实可以把苏墨森的所作所为理解成保护,当然不仅仅是保护我,也保护他自己。另外他打我骂我那些,大多都因为我违反他立下的规矩才会发生,好像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打我。但他每隔几个月就用麻醉药把我弄翻然后把我扒得一丝不挂像研究动物一样研究我的身体是什么意思?能往好里想吗?如果这种丧尽人伦的事情也是为了我好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担心我身上会有某种至今还没有显露出来的因基因变异造成的隐疾,必须时时刻刻观察着同时为病发后的治疗作好准备工作。
这是我能够想到的唯一的、也是最有可能的理由。
我查了这么久,有个规律是很早就发现了的,就是但凡天生有某些优异能力的人同样也会有天生的缺陷,我所接触过的病例中,有个女孩天生视力超凡,能比常人看得远看得清,但她脑部神经有两处紊乱,会导致各种思维混乱;另外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记忆力和心算能力超群,小时被人当神童,但身体到十四五岁就停止发育了,内脏器官什么的都和正常人一样长成并衰老,身体却永远停留在少年阶段。
这样的例子真的有很多,也就是说有天生的优异必然有天生的缺陷,相符相成很公平。
但就我的情况来看,我青春不老、长生不死、天生神力、嗅觉、视觉和听觉方面都异于常人,还有个自愈的机制,不管是割伤还是摔伤,我的身体都能迅速地治愈过来,就像是神话或者玄幻故事,怎么想都不真实,哪怕亲眼看着伤口一点点合拢,也还是会有种做梦的感觉。
这样一具完美到了不能再完美的身体,如果按照刚才那个规律来套的话,将来哪天基因异变的病症一发作,崩溃起来也绝对是不能收拾的。
想想就不寒而栗。
也许苏墨森真的是在担心这点所以必须完全掌握我身体的各项指标同时寻找能够阻止最后崩溃的办法。
真的是这样吗?
这就是人们平常说的“用另一只眼睛看问题”吧,有那么一会,我居然真的看见了苏墨森有亲情的那面,虽然这亲情显得很生硬,伴随着暴力和阴影,还有冰冷的恐惧。
但我很快又回过味来,觉得刚才那一路想法逻辑上虽然好像有点通,但感情上说不通。我不知道黎绪和她母亲是怎么相处的,发生过些什么,但在我的意识里,亲情这种东西,不管外在怎么表现,内在肯定有深沉温和的成份,是很容易就能直接感受到的,但在苏墨森身上,除了我钱包里这张照片看上去他很爱我之外,其余任何时候我都感觉不到他对我有一丁点亲情。
根本没有。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完全没有记忆,我也不记得我小的时候,苏墨森曾对我温柔过。这是件细思极恐的事情,因为不管怎么看,照片上那个女孩子也起码有七八岁大了,一个人对七八岁时的生活,多多少少会有点记忆。可我全部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都是在云南边境的山里,一座废弃的苗寨里。苏墨森在那时候就对我很凶,不许我跟附近的小孩玩,还捏死了我偷偷捡来养的狗。
所以黎绪提出的逻辑还是不通。
我在努力用黎绪说的方式和我自己的方式思索我跟苏墨森之间的关系时,代芙蓉已经起身去厨房给我们弄吃的,而黎绪安静地坐在沙发里抽着烟翻看代文静留下的那个本子,这次她翻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在解读。我以为她全部心思都沉浸在里面,谁知不是,突然地歪起脸朝我笑了笑,笑得很媚,有那么点亲密的劲。
我不搭理她的笑,整个人有点愣愣的,她伸出手摸摸我的头,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哄我:“想不清楚就别想了,乖。”
我不习惯她突然对我这么亲昵,翻了个大白眼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