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芙蓉说着,把我正折叠的那张纸拿过去自己折起来,一边折,一边静静地说:“我去梁宝市那趟,把所有涉案人员和受害人直系旁系亲属都走访过了,邢维娜是个弃婴,刚出生就被扔在路边,有人捡到了,送到黄福康家,因他心地善良的名声传播很广。黄福康把她养到十四岁时,亲生父母突然找上门,把她领了回去,之后一直在亲生父母家过,但差不多每周都会去看黄福康。她跟亲生父母关系并不好,大概是被遗弃的心理阴影之类的,可能有轻微抑郁症,经常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发呆和折纸鹤。”
说到这里,他手里的纸就变成了纸鹤。我在杭州念大学的时候,同寝室有个女孩很会折这个,五颜六色的,挂满一屋子,我倒不是笨,只是觉得折这玩意挺无聊,所以从来也没学过。
代芙蓉说:“邢维娜遇害以后,警察到她屋里查过一遍,没发现什么也没拿走什么。而一年多前,有个瘦高个、锥子脸、面相很凶的男人找到邢维娜父母,称自己是私家侦探,受雇查一件凶杀案,怀疑跟杀死他们女儿的是同个凶手,希望能看看她的房间。他们同意了。那男人没在意纸鹤,但是从她的抽屉里找出几页纸带走了。邢维娜父母说他们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内容根本看不懂,从字迹上看肯定不是他们女儿的。”
那个人是夏东屹。
代芙蓉继续:“邢维娜心情不好就折纸鹤,手边有什么纸就用什么纸折,有时候还会用钱折,折好了放在瓶子里、抽屉里或者挂起来。我去她家那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特别明亮,照在纸鹤上,隐约看见有字迹,就拆开来看,全拆了,大部分都是她的作业或者从书本上扯下来的纸,也有和同学往来的信件什么的,基本没用,只有六张让我觉得可能和案件有关系,就带出来了,查过以后发现有两张只是乱涂鸦,最后剩了这四张还有点可疑。”
他一边说一边又把刚刚折好的纸鹤拆开,放到茶几上用手抹平整,下手很小心,生怕撕破。
我有点恼怒他隐瞒这么多,想着如果早点知道,也许那次在医院电梯里碰到夏东屹,就不至于没声没息错过。但又想到其实更早些的时候已经在火车站的监控视频里看见过他的脸,饶是这样还生生错过,所以怪得了谁?该错过就是得错过,一点办法都没有。
代芙蓉把那张快递底单举起来看了看,说:“时间太长,复写透下的字都看不清了,我拿着单子到快递公司查,回答说是个文件包裹,很轻,就几页纸。发件方的手机地址都是邢维娜的,收件人是黑龙江市的杨天宏,我托朋友查了下这个人,了解到邢维娜曾给杨天宏的独生女杨文烁捐过骨髓,而杨文烁,就是我在梁宝市时你发给我的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所以我就往黑龙江跑了一趟,向杨天宏夫妇了解了一些情况。”
原来自杨文烁接受邢维娜的骨髓捐赠以后,杨家就一直和邢维娜保持亲人样的来往,过年过节两家人会走动,平常也经常通电话。邢维娜遇害前一个月,打过一通奇怪的电话给杨天宏,问他杨文烁做律师是不是懂得很多,是不是经常会跟警察来往,什么什么的。她说她的一个亲戚碰上了麻烦,她从那个亲戚家拿了些材料过来,看不懂,问问能不能让杨文烁帮忙看看。杨天宏没多想,就让她把材料寄过去。收到以后邢维娜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催问,但那阵子杨文烁跑在外面旅游,根本不回家,电话也联系不上,所以杨天宏自作主张拆开看了看,可惜都看不懂。之后没多久,邢维娜就遇害了,夫妇俩觉得肯定跟那些材料有关,正好这时候杨文烁旅游回家,他们就把东西给她,让她往梁宝市跑一趟,把东西交给警方,配合他们调查,算是报答邢维娜捐骨髓的恩情。
代芙蓉把另外几页纸拿起来,说:“我把这几页东西给杨天宏夫妇看,他们确认收到的那个文件袋里也有几张一模一样的。”
也就是说,邢维娜把她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材料复印了,一份寄给杨文烁请她帮忙看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另外一份自己留下了,情绪不好的时候随手捞过这几页折成了纸鹤,没有折的几页肯定被那个自称私家侦探的锥子脸男人拿走了。
代芙蓉说:“我问过杨天宏夫妇,他们收到的是十几页纸质文件,有几页是画,一副用铅笔画的怪怪的人脸,看上去不像是正常人,倒有点像雕像,耳垂特别长,眼睛特别细长。还有一副上全是简笔画,太阳月亮星星什么,看上去很稚气,像小孩子的涂鸦。另外一幅是几何图形,三角形四边形六边形各种形状,完全看不懂。然后就是这副——”
他把那张迷宫图拿到最上面,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觉得,这是个做成了迷宫的建筑,你觉得呢?”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但是看图上线条的走向,这只是整张图纸的一部分,不全。
代芙蓉说:“我本来想着回乾州以后找相关方面的专家问问的,结果一直没机会。我想,就算这几份东西跟案件有关系,也只是和梁宝市那些案件有关,所以就一直没跟你说,打算这边结案再告诉你,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我没怨他瞒到现在。
他叹口气,说:“其实吧,说白了,我不是同情杨文烁,我同情的是梁宝市那九桩案件的受害者遗族以及那两个蒙受冤屈的人,况且‘上帝之手’选择的目标也都是些品行非常有问题,甚至是有罪在身却逃脱法律制裁的人,所以我不觉得我的立场有错。之前你问过我关于立场的问题,我没回答是因为不确定你的想法。”
我现在不在乎对“上帝之手”案件的立场,只在乎“上帝之手”本人以及所有由他衍发出来的事情,努力想把事件的来龙去脉拼凑完整,看代芙蓉对立场的态度那么认真,不由笑笑,慢慢叹出很长一口气。
我跟他说:“很多人都有和你差不多的想法,觉得‘上帝之手’杀的那些人本来就该死,所以觉得他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狂热地崇拜他,不认为他有罪。但是你要知道,这种趋势是非常可怕的,稍有偏差就是不可收拾的灾难。人类历史上最差劲的凶手经常是那些自以为他们杀死的人都是有罪的人,他们的行为会卷起风潮和效仿,会把民众的判断力引入非理智状态。所有搞过大屠杀的人所遵奉的理念都是‘我认他们该死’,这是个变态的理由,但他们能冠以堂皇的说法来掩盖自己变态的本质并煽动别人跟着他的思路走。我很难表达得特别清楚但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了。”
他懂了,所以陷入沉思。
我跟他说:“仅就‘复仇’这一点来说,我和你的立场一致,并不希望杨文烁背后那只真正的‘上帝之手’被抓,更不希望这边警方把梁宝市那边的受害者遗族牵涉进来。只要案子到此为止,到杨文烁就结束,那一切都还好,完美得有点过于梦幻。但从其中一些细节和事件来看,‘上帝之手’应该还有别的打算,这就该担心了。”
代芙蓉更加迷茫了。
我没再理他,而是更用心地组织刚才得到的这些新情况,渐渐的就有一个比较明显的轮廓出来了:
成冬林是个变态连环杀手,他杀了黄福康,邢维娜是黄福康的养女,她完全有可能回养父家整理他的遗物,然后就整理出了一些她认为奇怪的、可能和养父被人杀死有关的文件出来,她想弄清楚真相,又明白自己能力太小,便找杨家帮忙,可从代芙蓉调查的结果来看,杨家并没有帮上她什么。杨文烁拿到文件已经是她遇害以后的事了。
那么,凭她一普通弱女子,是怎么查到成冬林头上去的呢?
从之前我们综合全部九桩案件的卷宗看,成冬林选择杀害目标是随机的、有准备的,只有邢维娜的情况不符合他的模式,也就是说,邢维娜是在已经认定成冬林是杀人凶手的情况下去找他想试探他,结果被成冬林觉察然后冲动之下杀死再弃尸枯井的。
再从九桩命案发生的时间看,成冬林原本的规律是每隔十二到十四个月左右杀一个人,但他杀害黄福康和杀害邢维娜只隔了短短两个多点月。也就是说,邢维娜是在养父遇害之后没多久就锁定了凶手。
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仔细再看手里几页纸,主要盯着那张迷宫图。建筑和迷宫。在看它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把它和包里那块人皮上的眼睛联系到了一起,眼睛里面的线路也构成迷宫,虽然风格和走向都不一致,但还是有某种异曲同工的东西在里面的,就是画画的人常说的“神似”。
这页图纸是黄福康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