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之前她偷听到付宇新和到局里带走白慈根尸体的中科院来人之间的对话,我猜想她当时应该躲在那个临时的休息间里,但一直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会潜入付宇新的办公室,现在算是很明白了,她为偷看卷宗偷偷躲在里面,然后恰巧听见转移白慈根尸体的一场对话。
小海静静地说:“我文化没你高,也不像你那么聪明,卷宗里的很多内容都看不懂,时间也不够。我就看到,老爷子出事之前在查一桩恶性凶杀案,追捕凶手过程中受的伤。”
我轻轻地点头:“那桩案子我听他们说起过,‘廖家恶性凶杀案’,听说是入室抢劫行凶,一家五口没有幸免。”
小海一下一下眨着眼睛,看天花板,不看我,说:“‘廖家恶性凶杀案’的凶手叫代文静,是个男人。
我心跳得厉害,屏着呼吸等她往下说。
她说:“‘代’这个姓,本来就不多见吧,又都出现在乾州。而且,代芙蓉,代文静,两个男人,名字都偏女生化,我就想,会不会是某种家族规矩,所以觉得他们可能是亲戚,刚才就问了一声。”
我问她:“老爷子受伤那桩案子有疑点吗?”
她顿了顿才说:“卷宗没看全,而且好像本来也不全。我只知道,白老爷子和他的搭档一起追捕代文静,代文静拒捕袭警,老爷子重伤,搭档轻伤,代文静逃脱,几天以后代文静死在别处,死因是心力衰竭。”
这部分我稍微有点听说过。
我知道白老爷子是在追捕“廖家恶性凶杀案”的凶手时受伤的,也知道凶手后来死了,最初我一直以为凶手是在另外一次追捕过程中被警察击毙的,后来听说其实死于心力衰竭,挺吃惊,但又打听不到更多细节。
小海问我:“你知道老爷子受伤以前有个搭档这件事吗?”
我点头表示知道,但具体情况却不是很了解,一般警察出外勤都是两个或两个以上人员一组,经常被安排到一起的自然就是搭档了,有搭档很正常,不知道她怎么这般在意。
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老爷子那个搭档有问题?”
她静默好一会才回答:“老爷子受伤后没多久,他的那个搭档就辞职了。前几天我假装无意问起亚丰,他说这些年里他一直都没再见过那人,也没听说过一星半点消息,大概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亚丰其实一直在暗中调查那个搭档,所有办法都用尽了,一直也没找到。”
我问她:“那个搭档叫什么名字?”
她说:“姓陶,两个字的,后面那个字笔划很多,我不认识,好像有时候会在古装剧里出现,但没特别留心过,所以念不出来。卷宗里有份他做的笔录,说追捕代文静时,白老爷子先一步把凶嫌堵进死胡同,等他赶到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躺在地上了,然后他也遭到攻击晕了过去,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我心想代文静可真够厉害的,能以一敌二,而且对方还是两个配枪刑警,这得多大的胆量和能耐。
但小海接下去说的话,又让我不这么想了。
小海说:“把卷宗里面记录的部分细节和那个搭档的说法结合起来看,整个案情就显得不太合理。有份报告上说当天晚上一枪都没有开,老爷子的佩枪甚至没有拔出来过,而且衣物干净,除后脑被重物袭击的伤口外,没有任何搏斗或防御造成的伤。搭档倒的确有跟人搏斗过的痕迹……哦,看照片,应该是单方面被人揍了一顿,基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衣服被扯破,脖子里有於青,右脸和太阳穴各挨了一拳。”
我听刘毅民说起过这些,但为了不影响小海的判断,所以不动声色问她:“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被突袭的?”
她慢慢地点了下头,说:“我怀疑他们当时并没有在追捕代文静,你想想,大晚上的,如果真是追捕一个犯下灭门惨案的危险疑犯,他们至少应该把枪拿在手里吧。”
是的。
她说:“还有最想不通的一点。报告上说,警察和救护车到的时候,发现老爷子的伤口被人做了很规范的紧急处理和包扎,当时有个医生说,如果不是因为及时处理过,他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这个问题似乎很重要:“到底谁替白老爷子做的紧急处理?”
小海说:“不知道,没来得及把卷宗看完,只草草翻了一下,而且似乎本身就不齐全,有些地方还被撕过涂抹过。”
我问她:“卷宗里有没有提到当时是谁报的警叫的救护车?”
她点头:“这个有看到,是出事那条胡同里的一户居民,凌晨两点多钟,有人打破他家的一块玻璃,他跑到外面看,发现有两个人躺在地上,马上报警,警察问起的时候他否认自己给伤者作过包扎。”
我真的想象不出那天晚上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似乎有那么点影子,终归又是迷雾重重。
小海突然侧过脸往门的方向看一眼,我立刻跟着她的节奏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的动静,是代芙蓉,他还没睡,蹑手蹑脚去了趟卫生间,小便的声音、马桶冲水的声音、自来水的声音、掩上卫生间门的声音,然后走回沙发里坐下,拿起他的背包打开拉链,接着传来细微的翻纸页的声音,应该是在看我替他取回来的那个笔记本。
客厅里没有灯光,他大概是用手机上的电筒照着在翻看。
所有这些声音其实都再平常不过,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听起来,都不那么平常,透着层阴森森的地狱味道,仿佛是这奇异的寂静把声响放大了无数倍,有点凉凉的、湿湿的恐怖,像有蛇缠在脖子里。
我们等了一会以后继续说话,只是把原本就轻的声音又往轻里放了放。我问小海对老爷子受伤的案件有什么想法。
她说:“我肯定没能耐查案,就想着等你们把眼下的案子结掉,再回头查查看。”
我说:“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之前我有次无意中问起过老爷子的事,刘毅民跟我说因为涉及敏感政治因素,省厅来人把全部卷宗、证据和涉案人员的档案都调走了,而且下令不准再查,所以我真是想不通付宇新手里那份卷宗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但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有老爷子受伤案件的旧卷宗,还想不通他把卷宗随身带的目的是什么。
付宇新想查什么?或者说,他正在查什么?
小海好一会没再说话,我以为她睡着了,偏脸看一眼,却是醒着的,眼睛睁着,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地颤。好一会,她突然说:“这几件事情之间肯定都有什么联系。”
我问她哪几件事情。
她说:“廖家恶性凶杀案、老爷子受伤、陈家坞,还有现在你们在查的‘上帝之手’。”
我不响。
她继续说:“你觉不觉得,这些事情的背后,有股很强大的力量在暗中操纵和布置?它能让一件大案又一件大案都无声无息了结掉,能擦掉所有它不愿意留下的痕迹,它呼风唤雨而且无影无形。”
我说我感觉到了。
她说:“以你的知识,你认为,这股力量会是哪方面的。”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咬牙切齿说:“官方的,或者军方的。”
一边回答,一边心里就打了个寒颤,因为很明显,代芙蓉也是这些事情里面的一个环节,之前我们在分析那些跟踪他的人到底是哪个路数的时,也得出过现在这个结论:官方的,或者军方的。
小海说:“我不懂。”
我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又侧回身看着小海的脸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但能无声无息做那么多安排和布置的,只有官方和军方或者他们两方面联合起来才行。我怀疑江城市陈家坞案件的专案组就是那股力量的一部分,从常坤、何志秦还有楼明江他们那些人身上能感觉出一股特别强大又特别傲慢的气势。他们有时候会经意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神态,只有享有特权的人才会这样。”
我说着,莫名其妙笑起来:“你知道美国联邦调查局吧,就是电视里面经常放的FBI,我之前看的一本书上说,FBI享有很多方面的特权,包括监视和监听普通民众或者政X高级官员的生活之类,以前的局长胡佛因为手里掌握议员们大量的秘密而得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连任。我怀疑我们周围也有这样一个有极大特权的组织,他们隐藏在暗中,不为普通人知道,所有行动只听命于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级别的人,就像古时候的‘沾竿处’和‘锦衣卫’那样。你想想昨天晚上在化工厂宿舍楼里的情况和今天在公安局门口的情况,是不是有那么点意思?一般的单位能玩出这么大的阵仗?”
小海不回答,也不点头或者摇头,只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才问我:“目的呢?那个组织的目的是什么?”
这么巨大又严重的一个问题,她居然问得如此平静,语气里没有半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