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宇新早就在现场了,我看见他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眼神有点虚弱,没朝我看,转了一圈以后走到沙发旁站定,嘴唇没有血色,脸上也有点发灰,状态很糟糕。
看着付宇新的样子,我稍微走了下神。
他身上常年都有淡淡的古龙水香味,以前觉得他日子过得精致,各方各面都讲究,现在想来,他纯粹只是用来遮自己的体味吧。
寄生人都有特殊的药香体味。
我真的很想知道,所谓的寄生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除了会因为黎绪身上那种体香引发杀心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和普通人不同。
而且我想,有这种好奇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吧,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那些专家应该比我更好奇吧?他们怎么就没把付宇新弄去做研究?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吗?我可不相信。
回忆当时和常坤对话,他表情里的严肃和语气里的庄严,以及一再一再要求我对他告诉我的每一个字保密等各种情况,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一个无比复杂又疯狂的故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有个警员走到付宇新面前跟他汇报说哪里哪里哪里采集到指纹,说着话还往酒柜旁边指了指,说电话机上也采集到。然后又说卫生间的洗脸台上有个刚用过不久的红酒杯,杯壁上留有明显唇印和残余唾液,都已经加急送回实验室做鉴定和对比了,另外还安排了杨文烁以前的同事到局里去听之前那通报警电话的录音做声音辨识。
留下了指纹,留下了能提取DNA的唾沫,用受害人家中的电话报警留下声纹,还有监控录象。
一样一样,都是死证。
很明显,杨文烁这是在花尽心思穷尽力量坐实自己的杀人罪行,再结合留在之前那几桩命案现场的各样证据,可以断定,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
也就是陆秉良老先生所说的“以身殉业”的意思。
可是,我还是觉得有问题,觉得不对劲,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却又完全看不懂他们到底在耍哪门子花腔。
复仇计划如此庞大周密,历时久远,精心策划,还用上了超出常规甚至逆科学的手段,临了临了却发展到这么个颓丧地步。
这案子,神话一样开始,却马上要落个笑话样的收场。
太不可思议了,根本不合常理。
里面第一轮取证结束,出来好几个鉴证人员,一个个都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没有表情。
老懒站在电视机旁边懒洋洋地朝我招了下手。
我深吸口气,戴上手套和鞋套走进去,漫不经心看了付宇新一眼。他还站在沙发边发怔,失了半个魂魄似的,很不在状态。
我走到卫生间里,直面其实早就了然于胸的死亡画面,并且终于明白刚才站在外面时闻到的那一缕似有若无的肉香味是怎么回事情。
陆瑶琳是被莲蓬里面洒下来的热水活活烫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溺死的,尸体的皮肉都已经有一两分烫熟了,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她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世界上千千万万种死法里面会有这样一种,而且还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尸体以一种过份扭曲的姿态躺在浴缸里,是临死前身体所感觉到的疼痛释放全部的潜能以致几处关节扩张到了正常情况下无法做到的状况,看上去真的非常恐怖。
和前面几桩命案的基本情况差不多,死者的手脚都被麻绿色粗尼龙绳死死捆绑着,大半条毛巾塞进嘴巴里面,把脸撑得像个过度充气的汽球,眼睛大睁,眼珠子暴突,几乎认不出活着时候的容貌。
旁边站着个分局的警察,是最早赶到现场的警察之一,目光在我和老懒之间来回流连几秒钟,心里认定我级别比老懒高,便急着表功样凑过来,汇报说他刚赶到的时候,大门是开着的,卫生间里的莲蓬也开着,一直喷洒热水,满屋子都是水蒸气,水从浴缸里漫出来,卫生间的地砖都是湿的,凶手从卫生间里走出去的湿脚印还留在客厅的地毯上,他第一时间拿了参照物放在脚印边然后用手机拍了照片。
说到这里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大概是想等我一句夸奖的话,可我就是一平常百姓,哪轮得到表扬他,所以只好盯着浴缸里的尸体不说话,只深沉地点点头表示我有在听他说话。
那警察也不觉得尴尬,情绪还是很高昂,马上接着告诉我说他刚进来的时候客厅里的音响开着,声音很大,放的是外文歌。
他说着话,往旁边走了一步,指着洗脸台说:“这里本来有个高脚酒杯,里面的红酒还剩了一点,刚刚鉴证组的人拿走了。”
另外还有很多情况,比如门和窗都没有强行损坏的痕迹,也没有丢失贵重物品,死者装了两万元现金的LV包就扔在沙发上;客厅里面虽然收拾过但还是看得出曾发生过打斗,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有两处不明显的血迹,刚刚法医初步验尸的结论里并没有外伤,所以这几处血迹应该是凶手留下的,鉴证科的人已经把血液样本提走了。
那警察一边描述实际的情况一边也开始进行分析,说凶手肯定是死者的熟人,死者自己开门让对方进来,两个人在客厅里说什么事情结果话不投机大打出手,起先是死者占上风,把凶手打出了血,但很快又被凶手反转过来,凶手用绳子勒住受害人的脖子直到她不能反抗,然后捆绑好弄进浴缸里。
他说着,指指尸体脖子上的粗尼龙绳造成的暗紫色勒痕,说他最初以为那就是死因,但法医说死者眼睛里没有出血点,勒痕不是太深,身体表皮的烫伤也是死前造成的,口鼻附近有白色泡沫什么的,认为溺死的可能性很大,具体原因要等解剖结果。
我只是听,不插嘴,心想这警察对“上帝之手”案情完全不了解,根本就当成了一桩平常的凶杀案在侦查和思考,不过能力还是蛮强的。
描述完上面那些以后,那警察若有所思地得出一个结论说:“应该是冲动型杀人,凶手本来肯定没打算要杀她,只是谈什么事情谈不拢才打起来,打斗中受害人出手太狠,将凶手打出了血,凶手才一怒之下决定把她弄死。”
单从现场本身分析,确实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
我淡淡一笑,看他一眼,不响,静默着走到外面客厅里,走到餐厅里面,然后是主卧、主卧里的卫生间、衣帽间、书房、次卧、阳台……
两百多平的房子,满堂高档家具,不管是硬装还是软装,都品位非凡,这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女人的住处,也必定是个为了享受生活而竭尽所能甚至不择手段的人。
我调动全部的神经和感官能力来捕捉空气中可能存在的线索。任何事情,任何再微小的细节,只要发生过、存在过,就会留下可以追踪的痕迹。举个简单明了的例子来说,就如同眼前有一场浓得化不开的雾,你伸出手指划一下,空气里就会留下手指划过的轨迹,只是很难抓住,需要全神贯注。
我把自己定位在杨文烁的角色上,走到外面,按门铃,再按一遍门铃,再按一遍。并不是不耐烦,只是觉得连续按那个铃叮咚叮咚很有趣。然后门开了,陆瑶琳穿着睡袍站在那里,怒气冲冲。
这是一次没有事先约定好的见面,杨文烁是不速之客,陆瑶琳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生气,但到底还是让她进去了,她随手反锁上门,换好鞋,走到客厅的茶几旁。两个人站着说话,说啊说啊……
我仔细查看客厅里面的情况,确实有些痕迹看上去像是曾发生打斗过,比如从地毯上的印痕可以看出茶几的位置被移动过;茶几上原本该是一套的汝窑茶具少了最主要的壶;窗帘被扯脱了两个钩;茶几旁边的地毯上有两处血迹,呈垂直滴溅的形状。
法医说死者身上没有出血口,这几处血迹应该是凶手的。
粗浅看过去,的确会得出刚才那个警察得出的结论,但不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不觉得这里曾发生过打斗,空气里完全不存在打斗过的气息,我能感觉到的只是一场单方面的袭击:杨文烁趁陆瑶琳不备,突然袭击了她,用事先准备好的尼龙绳勒住她的脖子,陆瑶琳受袭的当下扯住窗帘,一把扯脱掉两个钩。
我跟着现场的痕迹走,仔细观察,还原出当时的情形:陆瑶琳受袭以后挣扎得厉害,很努力地反抗,她体格强壮,力气很大,相比之下杨文烁非常弱,以至于不得不坐到地上使用全身的力气勒紧手里的绳子,可纵使这样也制不服,被陆瑶琳挣脱了。
挣脱以后,陆瑶琳试图反击,爬到茶机边抓起汝窑茶壶想砸,离她最近以她当时的力气能抓得起来当武器使的东西也只有茶壶了,可惜没能伤到杨文烁,估计根本就没有砸准,落在别处碎掉了,杨文烁抓住这个空档又把绳子绕到了她脖子上,这回陆瑶琳没机会了,一点点瘫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