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过完马路的时候,黎绪已经不见了。前面这么多个方向,每个方向都有无数的店铺,她要是存心躲,随便哪里一猫就能躲开。
不过,我看她未必有心躲我,可能压根没发现我的存在,只是我运气不好没赶上罢了。
根据前两次的经验,我警觉得往四周张望了一阵,看看她是不是又被人追杀着。
这次没看见那个提刀的母夜叉,倒是发现了两个行色可疑的男人,一个穿西装,站在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旁边打电话,时不时往我这边看。另外一个穿黑色夹克,就在我后面十几米处,显然跟我一样刚刚乱穿过马路,正在被一个货车司机骂,他一边道歉一边也朝我这边看,同时还往我前面的方向看,明摆着是想知道我这么发疯到底在追谁。
起先我没反应过来这俩货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点恼火,但很快想到肯定是这段日子一直在调查和跟踪我的江城警方,便也就释然了,随他们去。
他们势必要把我查个底掉,对我有所放心以后,才会正式出面问我问题然后告诉我一些信息。
回到甜品店,老懒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望着刚刚面对面坐过现在已经空空如也的那张桌子发了会呆,拔腿往局里走,心想这人可真够可以的,不等我也就罢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回到局里,在一楼大厅碰见白亚丰,想起这几天小海白天在局里跟着我晃悠,随时待命,晚上都去他家过夜,便问问他跟小海相处得怎么样。
他先是点头说还好,继而瞪起眼睛佯装生气,骂过来:“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她给领回去?在我家胡吃海塞什么的我都能忍,但把我当成孙子训是怎么回事?我忙了一天累了一天回家就想倒头睡个囫囵觉怎么了?她愣是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要我洗澡。唉哟我去,她个乡下来的土货,日子过得居然比城里人还精细,不洗不让睡,好大的规矩!”
他八啦八啦说个没完,我听得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叫他住嘴,顺着他的东北腔说:“咋的,你们俩睡一个屋一张床啊?”
他急得跳起来,脸上气吼吼的表情,怕人听见,不敢大声,五官挣狞得特委屈,说:“你丫的别给我造谣行吗?我能跟她睡一屋么!她睡我屋,我睡沙发,谁也不犯谁的水!”
我哈哈哈哈笑,懒得继续跟他扯,管自己上楼找老懒,想问问他刚才在甜品店里说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他不在,没人知道他去哪了。我想打个电话问问,犹豫几分钟终于还是没打。
他刚才说查梁宝市原版“油画案”受害者女儿的事情,是托给与公安部门不相关的人去做的,并且没有告诉付宇新他们。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好理解,他在表达他的立场跟我一样,内心并不希望“上帝之手”归案,也不希望打扰到梁宝市连环命案中所有受害人家属的生活。
关键是我觉得他刚才说的话有个地方很古怪,有种莫名的不协调感,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莫名就对老懒有点窝火。
刘毅民突然急匆匆地走进来,很激动,眼睛里闪着光,问我有没有看见付宇新。
我摇头:“没有。”
他说:“梁宝市那边打电话过来,肯合作了,说会尽快把相似的六桩案件的卷宗发过来,那桩‘坠楼案’除外,理由是每年都有跳楼自杀的案件,不知道相对应的到底是哪件,所以无从查起。另外,我嘱咐他们查找跟浴缸有关的凶杀案和跟枯井有关的凶杀案,他们也答应下了,还很客气,希望能共同出力把凶手绳之以法。”
他说完以后松下一口气,冲我笑笑,没说别的话,但我明白那笑容底下有很深的意思,指向代芙蓉。
他原本不同意让代芙蓉插手,现在看来,让他往梁宝市捣乱是对的,那边警方迫于家属们的声讨和社会舆论,实在没有办法,才这么快就答应把卷宗传送过来。
表面上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很好听,实际上,他们是想快点把这颗烫手山芋扔给乾州警方。
我有点担心梁宝市的警察会在卷宗里动什么手脚,或者故意遗漏些什么,悬而未决那几桩倒不担心,只有两桩冤假错案问题会比较大。虽然不一定人人都会做手脚,但确实也是在所难免的事,连动物都有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更何况是人。
现在我们突然嚷嚷着要翻查从前的旧案,当时负责刑侦的负责取证的负责解剖的负责审判的,林林总总一堆人,多少前途堪忧,当然需要担心有个别人可能会在尽可能稳妥的情况下采取自保措施,比如抹除掉一些案件细节,或者在证据上面做点手脚以方便撇清责任,都是很可能的。
我在担心这个问题的时候,老懒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我就把心里的隐忧说给他听,他也表示有一样的担忧。
然后话题衍生开去,说冤案这种事情,有时未必就一定是办案不力或者屈打成招,也可能真的凑了个巧,比如甲杀了乙,逃走了,丙正好经过,本能地想救甲,碰到凶器留下了指纹,现场又有脚印,各样各的铁证如山,你要说他不是凶手,陪审团都未必能信。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有,闲闻杂书里,新闻报纸上,也都听过看过,要不是真凶落网以后招供,哪里能有什么沉冤得雪的说法。
他说完这些又举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做例子,说单从案件本身分析,谁都没办法相信他真的无罪。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看我,好像这长江黄河滔滔不绝一堆话是刻意讲给我听,要我原谅司法中不可避免的过失似的。觉得挺好笑,我算哪根葱,怎么就原谅得起那么大的过失。
刘毅民出去以后,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起刚才在甜品店里,老懒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到底古怪在哪里了。
他当时说梁宝市原版“油画案”受害者女儿的事情,警察还不知道,他是拜托与公安系统不搭介的人调查的。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没什么问题,从他嘴里出来就很不对劲。因为他自己就是警察啊。怎么会说“警察还不知道”这样的话呢?可以说付宇新他们还不知道,或者说刘毅民他们还不知道,怎么都可以,偏偏说“警察还不知道”,似乎把自己完全撇在警察的队伍之外了。
怎么会这样?
是这里面真的有问题,还是我过于敏感了?
正想着,走廊里突然一片纷乱脚步声,我竖着耳朵细听,能辨出走在最前面的是付宇新和王东升。然后门被推开,一群人轰了进来,包括刚刚走出去的刘毅民也跟着一起回来了。看他们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是鉴证科带来了非同小可的发现。
果然。
王东升把几份照片和报告摊在桌上,说:“我们在老张头的鼻腔里发现成份不明的粘液。”
这个对我来说真的一点都不意外,根本就是我闻着味道确定老张头鼻腔里有银贝梗的花液然后提醒王东升解剖时注意的。
我把桌上的照片拿起来看,是鼻腔内膜、组织切片以及粘业的特写。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知道,根本看不明白到底是些什么。
王东升简单把情况介绍了一下:“切开死者鼻腔以后发现这种粘液,感觉不太像正常的人体成份,所以特别取样检测,但这里实验室的设备不够全面,得不出什么结果,所以送到省生物中心去请求专家援助,他们今天才把报告发过来,说送过去的粘液是一种培养基,可能用于培养某种普通的单细胞生物,也可能用于培养什么致命的病毒,还有别的很多可能性。培养基中有大半成份是生物研究中比较常见的,但另外还有几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成份,经专家的测试,其中一种成份有剧毒,会针对人体的某些部位造成不可复原的腐蚀性伤害。
所有在听的人都表示很糊涂。
王东升很深地吸两口气,接着说:“我跟省厅借调的专家讨论过以后,结合老张头遇害之前的怪异举止,做了个大胆的假设,凶手有可能培养出了一种特殊的病毒,从受害人鼻腔置入,一直进入大脑,麻痹或者破坏大脑神经元,才造成老张头突然发疯的情况。”
我咽了口唾沫,想说话,又忍住了。
王东升没注意到我的表情,还在接着汇报:“我们对尸体做了脑部扫描,发现好几处积液,开颅后确认是脑组织积液。我们推测,这种病毒,对人体脑组织中的某些部份,有针对性的腐蚀作用,它把整个人的意识给弄崩溃掉了。也就是说,真正的老张头在我们给他定义‘死亡’之前,就应该已经死了。”
我半张着嘴,听得发痴,想要纠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结果他应该没有说错,但原因肯定弄错了。
腐蚀大脑组织导致一个人神智涣散变成一具空壳的,应该不是什么特殊病毒。
而是一种叫乌获的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