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在沙堤上漫无边际地走着,不少女孩对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毕竟他造型拉风,嘴里却叼着一根麦芽糖。
他很清楚芬格尔和诺诺为什么忽然斗起嘴来,这转移话题的手段也太简单粗暴了,他不是对这件事没兴趣了,而是被更大的恐惧包围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彭罗斯阶梯上的奥丁和那支象征宿命的矛,跟这些比起来,他是不是精神病患者并不重要。
路鸣泽说觉者是最孤独的,因为他们早就知道结果,却不得不忍受事情的过程,他凝视着诺诺那张日渐清瘦的小脸,忽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只有他知道倒计时已经开始,诺诺会以几乎确定的方式失去生命,她的所有元气和所有努力都会在那支矛出手的瞬间化为乌有,在小魔鬼的多元宇宙论里,某个人的存在就像是一张被写废的稿纸,随时可以丢掉,甚至不需要铺垫前因后果。
他原本以为高架路上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现在他非常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好了,就像溺水的人忽然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了,那是死里逃生的开心。芬格尔和诺诺都不理解他夜里忽然醒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失态地抱住诺诺说你没事就好了,因为整夜他都反复梦见跟诺诺开车走在那道彭罗斯阶梯上,一遍遍地被后方袭来的昆古尼尔追上。
但他无法在现实里醒来,也不敢跟诺诺和芬格尔分享这个秘密,不会有人相信他,而且会导致更大的混乱。
他停下脚步,眺望着河灯浮动的潟湖,莫名其妙地想起当年自己在山顶的冷泉边陪诺诺过的那个生日,当他知道那天是诺诺的生日自己却没有拿得出手的生日礼物时,他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巾,他想把那张纸巾折成一条小船,在上面写几句祝福的话,把它轻轻地推向诺诺。他的人生本该像一只纸船那么单薄,可诺诺把它放进了惊涛骇浪,穿越惊涛骇浪之后,他居然有了巨舰的形状。
“叫你出来喝酒,你却跑来看河灯,这不是女孩玩的么?”背后传来清冷的声调,“她们放这种小船,是祈福么?”
路明非转过身来,诺诺正双手抱怀,歪着脑袋看他,嘴里也叼着一根麦芽糖。
“我们这边的说法,说是把愿望写在河灯上,你的河灯飘得越远,你的愿望越是有机会成真。”
路明非只说了一半的真话,女孩们在河灯上写的多半是意中人的名字,这东西只有女孩玩,可能是河灯起起伏伏,就像她们的心思。
“要不要我也给你买个河灯,上面写上你的心愿啊?找到楚子航什么的,还是你真正想找到的,其实是你自己。”诺诺来到路明非身边,跟他并肩眺望湖面,“有必要把自己的愿望寄托在一只纸船上么?你要真想纸船平安到湖对面,你自己举着纸船游过去不就好了么?”
忽然起风了,河灯一片片地被波浪掀翻,沙堤上放灯的女孩站起身来,懊恼地叹气。
路明非扭头看了她一眼,不愧是红发巫女,“找到自己”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
“我在网上看过一本小说,说一个家伙在大城市里打工,日子过得挺苦的,他每次觉得过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吧,在老家那边总能混个轻松的工作。他觉得自己最开心的时光就是中学的时候,他有个死党,两个人互相抄作业,一起对班上的女孩品头论足,一起去网吧打游戏,然后凑钱去吃某一家的牛肉面。还有一个女孩跟他住得很近,鹅蛋脸长头发,是他们班的班花,两个人上学放学经常会遇到,有时候谈天说地,有时候一声不吭地走很久很久,他觉得那个女孩是喜欢自己的,他也是喜欢那个女孩的,当初就是太胆小了,不敢表白。”路明非轻声说,“故事有点长,你有耐心听我说么?”
诺诺扶额:“作家如今是个传染病了么?是你传染了芬格尔?还是芬格尔传染了你?好吧你继续!”
“有一天他终于跟上司大吵了一架,于是递交了辞职申请,退掉了租的房子,背着包回了老家。他回去的时候满心轻松,以为当年的死党一定要高兴得不行会请他去小饭馆里吃饭,如果当初的女孩还没男朋友他就果断去追,如果她已经结婚嫁人,他也要去送个红包,告诉她自己是喜欢过她的。但他的死党接到电话之后并没来车站接他,说自己得加班,加完班再看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倒是女孩听说他回来拎了一些水果来他家看他。他发现女孩的长相很普通,驼背,还有很多的小雀斑,他去翻高中的毕业照,班上有的是比她漂亮的女孩。然后他等死党的电话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手机也没响,这时候死党却在朋友圈里晒了和其他朋友喝酒的照片,大概是喝多了忘记屏蔽他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过什么自在的中学时光,那时候他们学校每天晚上都上晚自习,模考卷子一套接着一套,也就没什么时间去网吧里玩游戏,他没有什么朋友,所谓的死党只是一个跟谁都能玩到一起的男孩,不怎么拒绝他,他以为那是他的死党,死党却觉得他只是个普通朋友。女孩是有些喜欢他的,但她不是班花,而且跟他一样不善于跟人交流,他们经常默默地一起走过的路,路边也没有池塘和草地,而是长着很多歪脖树的荒地,他记得的过去是他自己美化过的,他用那个并不存在的理想乡安慰在大城市打工的自己。”路明非说,“我们是不是都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从我们用眼睛看世界的那一刻开始,我们每个人都不客观。”
诺诺冷冷地瞥了路明非一眼:“你很烦你知不知道?你这个问题我在地窖里就回答你了啊!你怎么还纠结?”
“我……我没跟你说过这些吧?”路明非伤春悲秋的心情瞬间落潮,“其实……其实这个故事是我刚刚想出来的,没好意思跟你说是我想出来的,就说是在网上看的……”
“我当时问你说我有没有变丑,你说没有,是不是?”诺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拍拍胸脯,她的身高穿了高跟靴子之后跟路明非恰好平齐,这个姿势显得非常兄弟,“你师姐是不是真的?颜值能不能打?我去放映厅救你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拜托!你可是被法拉利、直升飞机、国际航班一路送来卡塞尔学院的!你的过去不是什么梦!你从仕兰中学的太子到卡塞尔学院的太子,一直都是万人迷,你有资格低落么?河灯能决定你这种人的命运么?你就是死也得天谴之剑亲自出马才行啊!”
路明非凝视着那双虎气生生的眼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旧梦,从旧梦里醒来的时候,那个人才真的长大了。”
“诶?”诺诺目瞪口呆,“你这话的意思是你长大了?是叫我不用担心?你这么说话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她当然是因为担心路明非才来的,可这家伙听了她一番鼓励的话,却表现得很淡定。
这一路走来她越来越看不清这个曾经的小弟了,有时候他还笨笨的挺好玩,有时候他却像一尊扭曲沉默的石像,你可以把他看得很分明,但是看不懂。这让她跟路明非说话不得不掂量着来,偶尔还有点心虚。
“既然你没事,那我可就不打搅了,我回去跟芬格尔喝酒了,你要不要一起?”诺诺想赶紧摆脱这场有点尴尬的对话。
“我接着逛逛,一会儿就回去。”路明非说,“师姐,其实你也在我的旧梦里。”
诺诺大大咧咧的笑容忽然僵硬在脸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接着又在心里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找死啊!虽说这事儿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恺撒也知,但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说出来?你当年正值青春期,见的美女少,觊觎师姐我的颜值,师姐我表示无所谓,可以理解,你惦记我我又不会少块肉,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多了不愁,暗恋我的人这些年就没断过。但你青春期早就结束了呀!这事儿你应该烂在心里就算了啊!你当年不说现在说出来是什么意思?
你别是想趁机跟姐姐我表白吧?表白你叼个麦芽糖?你说这话的口气又有点像姐姐我已经是过去式的感觉?
路明非说完就转过头去接着看河灯了,感觉这件事对他并不重要,他就是随口说说,没想着要深入展开讨论。
他不说诺诺自然也不好多说,翻了个白眼转头就走,她刚刚转过身去,路明非就转过头来,默默地凝望着她的背影。
“哥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这种话不是应该在一个月光很软的夜晚里,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说的么?”路明非的背后传出某人的声音。
“本来确实是我俩独处,但架不住有些喜欢看热闹的魔鬼非要跑来凑热闹。”路明非把手背到身后,按住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那你说之前也得铺垫铺垫,把咱师姐吓得都走不成直线了。”路鸣泽扶着路明非的肩膀,跟他一同注视诺诺的背影。
“这件事已经不是不能说的秘密了吧?想到就说出来咯。”路明非淡淡地说。
“哥哥你给我的感觉像是马上就要渡过易水去刺杀秦始皇的荆轲!满脸都写着‘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冷静冷静,连魔鬼都给你吓到了你知道么?γ世界线那事儿我不是硬给你掰回来了么?有我在呢你怕什么啊?昆古尼尔的事儿我不是还在想办法呢么?它敢对咱师姐不利,我就叫它身死道消彻底完球万年道行毁于一旦只配去厕所里给马桶搋子当把手!我这个人你是了解的,好事不擅长,整人一把好手。”路鸣泽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咱哥俩的仇人,哪个有过好下场?”
“你这个人我确实是了解的,你说你在想办法,其实就是现在还没办法。有些话,当时不说,过后就是废话了。”
“你想写的那个小说该怎么结尾,男孩会跟那个长小雀斑的女孩表白么?虽然她没有那么漂亮,但她是喜欢过男孩的。”
“不会,男孩会回到大城市去,跟骂他的领导道歉,把辞职申请书撤回来。人长大了都得上战场,那才是他的战场。”
路鸣泽叹了口气:“我以前经常吓唬哥哥,说些有的没的,现在我都不敢吓唬你了。”
路明非应付地笑笑:“没关系的啦,反正我是被你吓唬着长大的,你吓唬我我也可以保持警觉啊,我承受得住。”
路鸣泽撇撇嘴:“我是怕吓唬得太狠你毁灭世界……”
“你想多了,我很喜欢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上有我的朋友,”路明非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有能力毁灭世界?”
“得看情况,也许你毁灭世界,也许你毁灭自己。”路鸣泽耸耸肩,“不过师姐真的还有救,你先别慌。从炼金术的理论上说,越是霸道的武装越是有严格的使用限制,否则奥丁连尼德霍格也可以一枪杀掉。你知道有种带小尾巴的玻璃珠叫鲁伯特之泪么?它的质地就是普通的玻璃,但它的头部硬得连子弹都打不碎,而那条脆弱的小尾巴,一捏就爆。科学家想尽了办法也没能造出没有尾巴的鲁伯特之泪,不是因为工艺不成熟,而是那违背世界的基本规律。”
“那昆古尼尔的使用限制是什么?”路明非双眼放光,“你别说话说半截啊!”
“这才是问题的难点,那东西是奥丁制造的,外人只能推测,没法说准。”路鸣泽挠头,“所以咱得实地考察一下那东西的使用方法。”
“这事儿他妈的能考察么?道标在师姐身上挂着呢!那玩意儿出手就死人!”路明非差点急眼。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嘎嘎的声音,路明非觉得那声音耳熟,仰头看去,一只黑色的鸟儿正低空飞过。
海风原本和煦微凉,此刻忽然变得凛冽,忽如其来的急雨洒在潟湖里,沙堤上漫步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跑了起来。
路鸣泽脸色一沉,缓缓地扭头看向海面,路明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瞳孔骤然放大,双手不自觉地握拳。
沙堤外的海面上起了浓雾,成群的乌鸦正从海上飞来,越过沙堤进入潟湖,卖河灯的小船上瞬间就停了一排七八只乌鸦,吓得商贩弃船跳水。本不是晚潮的时间,但重重叠叠的潮水扑向沙堤,带着闷雷般的巨声,沙堤向着大海的那一侧堆着很多的水泥四角锥,那是用来对抗潮汐侵蚀效应的,大潮被四角锥刺破,化为惨白色的浪花,暂时未能侵入潟湖,但那是迟早的事。
片刻之后海上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感觉是有一匹顶天立地的骏马正缓缓地向着他们走来,以一种奇特的步伐。
它的步伐当然特殊,因为它足足有八条马腿,它有斯莱布尼尔之名,号称天上地下没有它去不了的地方。
尽管不敢相信,但路明非无法不想起那条诡异的高架路,暴雨、雷霆、乌鸦、马蹄声……关于它的元素渐渐完整起来。
“尼伯龙根正在……侵入现实?”路明非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他曾出入过多个尼伯龙根,在他的理解里那些都是隐藏在世界角落里的神秘空间,它们和现实之间的联系必须通过一扇门或者说神秘的通道,然而此时此刻零号高架路的尼伯龙根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扑面而来,浓雾所到之处,现实世界被强行改写,它会把所有人都卷入改写后的世界,还是只把那些被奥丁锁定的目标卷入,还未可知。
“很多年没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小魔鬼舔着牙齿,“奥丁那家伙,还真是成长了啊!”
一只乌鸦扑面撞向了路鸣泽,路鸣泽闪电般伸手,一把拧断了它的脖子,把它的尸体随手丢在地上。
“第一阵我帮你挡了,”路鸣泽从路明非嘴里抽出麦芽糖来自己叼着,“你去保护师姐,找隔绝光和雨的地方躲起来。”
他打了个响指,路明非能清楚地感觉到以他为中心张开了无形的力量领域,雾气无法侵入那个领域。领域不断地膨胀,把雾气推回大海,但在旁人看来是潟湖中央吹来了一阵狂风,把翻滚的海雾推了回去。海雾并未溃散,而是越来越厚实越来越粘稠,海雾中隐约有人形出现,是高架路上的英灵们,一阵风来它们成形了,一阵风来它们又坍塌了。
恐怖的马蹄声依然响彻天海,缓缓地逼近。海雾之中偶尔有电光闪过,想来是昆古尼尔上的闪光。
小魔鬼走到沙堤的最南端,直面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支麦芽糖在他的嘴里缓缓地滚动。
第二波到来的乌鸦都不敢靠近那层透明的界面,怪叫着在空中旋舞,领域外雷声隐隐狂浪起伏,领域内的暴雨却忽然变小了。
小魔鬼伸手在虚空中一探,一杯金色的香槟出现在他手中,这种象征着格调的装饰品对他来说从来都不能少。
一个人一杯酒,万军辟易。
但路鸣泽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海雾中走来的天马身上,无暇清除那些已经进入现实的乌鸦,它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还有的站在广告牌上、树杈上、电线杆上、屋檐上,甚至肆无忌惮地落在人们的肩膀上,吓得一些女孩花容失色,有人试图用手边能找到的工具驱赶它们,但它们只是短暂地飞起又落下。它们应该是在寻找诺诺,它们所到之处,都是奥丁的猎场。
一只乌鸦向着诺诺俯冲过去,发出欢快的叫声,伸出利爪想要抓下诺诺的棒球帽,但它低估了猎物的凶残程度,诺诺冷着脸,抓过身旁环卫大妈手里的笤帚,把它远远地抡飞出去。路明非疾步赶到,从袖管中抖出虎牙丸,把这只恐怖的鸟儿一刀断喉。直到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手背上,他才意识到这些乌鸦只是寻常的鸟类,并不像高架路上的乌鸦那样铜骨铁羽,连冲锋枪的子弹都能硬扛。
尼伯龙根的边界还未推进到这里,现实世界和虚构空间以某种他无法解释的方式交融,乌鸦们的强度在现实世界里被压制了。
诺诺吃惊地看着路明非对一只乌鸦大开杀戒,脸上的凶狠好像他刚刚解决了敌军的一名斥候。
路明非扭头望向海边,海雾中成形的英灵们已经向着路鸣泽的领域发起了进攻,它们成群结队地撞了上来,在接触界面的瞬间重新化为海雾,但路鸣泽也没空悠闲地喝酒了,随着他挥动手指,巨大的灰色武士们手持骑枪跨着骏马从水泥四角锥中站起身来,它们排成阵列并拢骑枪冲向大海,和海雾中隐现的英灵们战斗,战死的时候化为灰色的粉末。
炼金术中的“生命缔造”,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界上,奥丁和小魔鬼动用了类似的神术,打着艰难的消耗战。卡塞尔学院的教授们总是想用科学的方式来解释超自然力量,但究极的言灵和炼金术都会超越科学能解释的极限,就会被归入“神术”的范畴。也许就像小魔鬼说的那样,别说科学,就连人类的文字和语言都是有极限的,当某件事超越语言的极限之后,那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狂风把潟湖里的浮台吹离了岸边,在最后两根铁链断裂之前,芬格尔左手拎着一瓶啤酒右手端着一盘凉菜跳上岸来。从浮台上撤回来的人们心惊肉跳,恐怖的气氛在人群中无声地弥漫开来。潟湖中也是惊涛骇浪,浮台带着遮阳伞和餐桌起伏着去往潟湖的中心,忽然间就散了架,要是有人留在浮台上,结果不堪设想。沙堤上的人们急匆匆地奔跑着避雨,潟湖旁的渔村里,屋檐下站满了避雨的人,私家车把村子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不绝于耳。
“赶快!我们找个能避雨的地方!”路明非从芬格尔手里接过武器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