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塘并非池塘,而是一个巨大的潟湖,潟湖跟海之间隔着一道沙堤。
路明非上中学的时候,那道沙堤就是本地最出名的爱情圣地,夜幕降临的时候,随处可见手拉着手肩靠着肩的男孩女孩。人多的地方就有商机,先是有人骑着三轮车来卖馄饨和牛肉面,接着旁边的渔村里开起了小龙虾馆,跟着开起来的还有小酒吧和火锅店,甚至一家足浴。足浴城是叔叔的买卖。叔叔首创了能喝啤酒吃小龙虾的足浴城,还有人帮你剥壳。剥壳和捏脚的统称服务员,并不区分,好在客人们很少思考帮他们剥壳的手是不是刚刚捏过他们的脚丫子。
如今的七星塘更是人流如织,为了扩大经营范围,商家们在潟湖里搭建了浮台,浮台用铁链固定在岸边。海水涨潮的时候偶尔也越过沙堤进入潟湖,但绝大多数时间潟湖里只是微风徐徐细浪起伏,那些绷紧的铁链保证了浮台的稳定。芬格尔比路明非还熟门熟路,领着他们登上一座浮台,找个靠边的座位坐下,点了满满一桌子小龙虾和烤串,脚下踩着一箱啤酒。
诺诺并没有穿芬格尔期待的短裙,而是换成了牛仔裤配长靴的简约造型,戴一顶棒球帽,脑袋后面梳一个长长的马尾辫。
路明非也换上了帽衫、牛仔裤和高帮运动鞋,这身看着很休闲,但搭配那个沉重的武器背包就是另一回事了。
芬格尔问店家要了几十个啤酒杯,摆成三乘九的矩阵,在杯子里倒满啤酒:“世上没有一杯啤酒过不去的事儿,要有咱就两杯……”
他的开场白还没说完,诺诺就自顾自地拿起一杯啤酒喝了起来。她的目光游离在水面上,商贩正划着小船卖河灯,河灯随波起伏,像是朵朵明亮的莲花。
路明非也神不守舍的,边喝啤酒边想事儿。他俩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倒是芬格尔显得有点多余。
小魔鬼的多元宇宙理论既瑰丽又恐怖,但路明非没有时间去深入思考,迫在眉睫的压力是那个几乎跟这座城市重叠的尼伯龙根,无限循环的彭罗斯阶梯已经被激活,他们看似自由,其实被牢牢地困在其中。诺诺想的却是这个时候她的家人们和加图索家的长辈们应该已经碰过面了,对她的处置方案可能已经形成了。虽然她认为腿长在自己身上,去哪里谁也管不着,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未来、恺撒的未来、他们俩共同的未来,都是家族在背后默默地决定的。
她不由得抬眼去打量路明非,心说姐姐为了帮你这个忙可以说得上破教出道了,你可别真的是个记忆扭曲的重度精神病!
没想到路明非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他想的却是诺诺的身体里藏着一只可怕的眼睛,此时此刻那只眼睛是不是正悄悄地凝视着他们?
两人四目相对,感觉是大侠们横刀带剑走过烽烟漫漫的古道,劈面相逢,谁也不愿服输,谁也不愿闪避。
片刻之后,诺诺举起酒杯直直地递到路明非面前,路明非沉吟片刻,也举杯来碰,两个人咕咚咕咚喝完了杯中的酒。
“好了好了!碰了杯喝了酒,事儿就过去了!”芬格尔笑呵呵地说,“兄弟之间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没想到两人放下酒杯之后仍是默默地看海,各想各的心事,谁也不搭理谁。
“说起来路明非你记不记得你们学校有个姓鹿的男孩,原来也是校篮球队的。”芬格尔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跟你一样,是大中锋。”
“仕兰中学就俩姓路的,我和我堂弟,我堂弟身高160体重也是160,但他不打篮球,他就是篮球。”路明非也是漫不经心地答。
“不是你这个路,是梅花鹿的鹿。你别趁机诋毁咱表弟,咱表弟八块腹肌,热爱文学,跟你一样是偶像型人物。”
路明非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篮球队的大中锋不是我么?一个校队怎么会有两个大中锋?”
“那是因为鹿同学在十五岁那年意外过世,后来教练才把你这个天才补招进去了。鹿同学在初中部那可是万人迷,说是家里很有钱,妈妈也长得跟女明星似的,全校的妈妈都烦她,因为她去开家长会就跟明星开握手会似的,爸爸们和老师们都抢着跟她握手合影。但是聚光灯下只能站一个人,你们校队原本在省里就是个中上水准,后来靠着你才拿下了联赛冠军。你强势崛起之后大家就渐渐地把鹿同学给忘了。”芬格尔凝视着路明非的眼睛,“这个鹿同学,是不是有点像你说的楚子航?”
诺诺脸色微变,伸腿在桌下去踢芬格尔,但芬格尔似乎早料到她有这招,双腿盘坐在椅子上跟老头坐炕似的。
路明非的神色倒是淡定:“你的意思是我记忆混乱,错把鹿同学记成楚子航了?”
“张冠李戴,这也很常见对不对?你把昨天的晚餐记成了前天的,或者把十八岁的生日记成了十六岁的。”
路明非点了点头:“有个朋友说过,人的大脑是张靠不住的磁盘。当磁盘出现扇区错误的时候,两个原本不相干的文件就会被联系在一起。鹿同学是苏阿姨的儿子,对么?”
“我们好像渐渐地接近答案了,虽然这个答案不是你想要的。”芬格尔不置可否。
“苏阿姨不是没生过孩子,是她精神创伤太严重,自己选择把那个儿子忘记了。”
芬格尔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一个人如果太渴望什么,会把那件事想成真的,太害怕什么,也能忘记那件事。兄弟,你从东京回来就得了PTSD,每周去富山雅史那里聊天,足足聊了一年多,虽然现在康复了,但有点后遗症也不奇怪。如果楚子航真的是你脑子里的人,我们就去你的脑子里找他,在现实里是找不到的。也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没负起责任,我没去古巴之前你都挺健康的,早知道我就再多留级几年。”
诺诺悄悄地打了个寒颤,各种头绪都接上了,就像关键的零件被放进了正确的位置,卡死的机械恢复了运转。
谜案都要真相大白,只差一个人把最终的答案说出来,可就在这个将要石破天惊的时候,芬格尔打了个酒嗝:“说起来,今天下午苏晓嫱来家里找你,我说你不在家,她就帮着婶婶熬了一下午汤,问了很多有的没的。你确定你高中时候跟苏同学是清白的?”
“我现在能确定什么?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敢确定。”路明非闷着头喝酒。
“你要是不惦记人家苏同学,那就没事。我跟苏同学说她家明非师兄在美国风流倜傥,桃花运就没断过,时过境迁,让她别想太多,”芬格尔笑嘻嘻地看着诺诺,“我还跟苏同学说,你看人家朴师姐,为了明非师兄从美国都追到中国来了……师妹!师妹!有话好好说!我知道你跟这家伙是清白的,但你帮他当一下挡箭牌,也不会少块肉,对不对?”
“我一个绑票案的人质,我还帮你背这个黑锅?”诺诺抡起啤酒瓶,就差砸芬格尔头上了。
“这黑锅你也没背起来啊,人家苏同学说了,哎哟,师姐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冲动呢?”芬格尔拿捏着腔调,眉梢一挑,腰肢一拧,活脱脱就是个八块腹肌的苏晓嫱。
“什么一把年纪?我就比她大一岁!”
“可人家连男朋友都没有,你都快豪门贵妇了。”
“豪你妹!”诺诺气得破口大骂。
“你们先聊,我去岸边走走。”路明非站起身来,沿着浮筒搭建的桥去往沙堤。
他走出去没多远,诺诺和芬格尔同时停嘴,诺诺死死地盯着芬格尔的眼睛:“你知道你的这个发现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么?”
“意味着他是个真正的神经病,”芬格尔叹气,“他说的那个楚子航,可能是从鹿同学、他自己的高中经历和阿巴斯三个人身上选取素材拼凑出来了。这就好比我们当作家的,想写个完美女性,就取苏同学的美貌、夏弥同学的可爱、那个日本妞的大长腿,再加上陈雯雯的楚楚可怜和一点点你的机灵古怪,捏巴捏巴,就把完美女性给凑出来了。”
“我靠!我在完美女性里就占那么一点点的机灵古怪?”诺诺听得愣住。
“其实没你那点机灵古怪也不要紧,不过我点了那么多人的名字不点你的,有点不好意思……”
“不扯这个了,你知道这事儿对他打击多大么?你还当着他的面说?”诺诺作势要拿啤酒瓶砸芬格尔的脑袋。
“我想知道他听到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芬格尔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可他好像忽然就对这件事没兴趣了。”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台平板电脑,打开一个网页,把平板电脑推到诺诺的面前。
那是本地晚报的网站,当年的头版头条,《雨夜恶性交通事故,车辆残骸被神秘搬运》。
现场记者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件奇事,仕兰中学的一名鹿姓学生跟他的父亲乘坐一辆昂贵的迈巴赫轿车在台风天出行,发生交通事故双双身亡。事后有人在一片废弃的农田中找到了那辆迈巴赫,车头向下,扎进了被雨水泡软了的水田里。水田离最近的公路有差不多四公里远,附近也没找到车辙。最终专家们给出的解释是暴风雨的天气里出现了小范围高烈度的龙卷风,把迈巴赫从高架路上吹到几公里外的水田里去了。鹿同学的父亲鹿天铭也接受了媒体采访,表示这件事令他和家人非常伤痛,妻子精神很不稳定,希望媒体不要过于紧逼。
诺诺神情凝重地关闭了页面:“这不就是路明非说的楚子航的故事么?这个鹿天铭是苏小妍的丈夫?那个鹿同学的爸爸?”
“鹿天铭是苏小妍的第二任丈夫,第一任是个叫楚天骄的男人。她跟楚天骄生过一个儿子,改嫁给鹿天铭之后,那孩子在户口本上的名字改成了鹿芒,你猜那个孩子的原名叫什么?”
“所以你其实已经找到楚子航了?”
芬格尔微微点头:“路明非既错了也没错,是有楚子航这个人的,但他十五岁那年就过世了。”
他在平板电脑上操作了几下,打开一张照片展示给诺诺看,十五岁的男孩身穿笔挺的校服,脸上带着稚气的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