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诺单手把着方向盘,法拉利化为红色的闪电穿街过巷,溅起高墙般的水幕。
路明非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觉得仿佛时光倒流,还是高三夏天的那个夜晚。
“你怎么好像随身带着个车库似的?”路明非问。
“我在这边有个朋友,车是问他借的。那家伙特别喜欢买跑车,开都开不过来,我帮他遛遛车。”
这话别人说来感觉是炫耀自己有个有钱而且愿意借法拉利给自己的朋友,但诺诺说来就只是陈述事实,一辆法拉利不值得她骄傲。
“你溜出来干吗?芬格尔怎么没跟你一起?”诺诺问。
“他睡着了,我想透透气,顺带买份烤冷面吃。”
“仕兰中学的第一校草,海外归来办谢师宴,女生们排着队跟你搭讪,怎么?想吃个宵夜反倒没人陪了?”
“当年她们都没正眼瞧过我,如今一个个都跟发了神经病似的。”路明非尴尬地挠挠头。
“也许是你的信心忽然崩塌了,你的PTSD持续了很久,复发也不奇怪。”
“你知道我第一次坐你开的法拉利是什么感觉么?”
“坐个法拉利你都有那么复杂的内心感受?你当初赢的那辆布加迪威龙,你都没看它几眼。”
“我觉得我到了另一个世界,你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你对我很好,而且不像是在可怜我。”
“我俩的版本不一样。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聊了很多事,还问我奖学金怎么发、考试好不好过。然后你说要带我去海鲜一条街吃小龙虾,去了之后你摆了三杯啤酒在自己面前,说去了学院还得我多照顾你,为表敬意你一口气把三杯啤酒全都喝了。”诺诺说,“我觉得你是个上道的家伙,所以当场收你当个小弟。”
“卧卧卧卧……卧槽槽槽槽槽啊!”路明非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我当年这么社会的么?我有没有说其他过分的话?”
“逗你玩的,”诺诺耸耸肩,“具体过程记不清了,只记得你当时坐在我旁边,像一只垂着耳朵的兔子,毛还被淋湿了。”
“对嘛!这才是真正的我嘛!”路明非又精神起来了,“我就说这个世界有问题对不对?我怎么可能是仕兰中学一哥?”
“你怎么有种我怂我骄傲我怂我自豪的感觉?”
“因为那才是真正的我,你自己想想,你哪天忽然变成公主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全世界都哄着你开心,你就真的开心么?”
“对不起,我虽然不是公主,但一直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哄我的人很多,不用变成公主我也很开心。”
“我错了大小姐!我问错人了!我哪有资格跟你同病相怜?”路明非捂脸。
“行啦!大小姐当司机,开车带你兜风,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这不是你的地盘么?什么地方吃夜宵好?”
“别急着宵夜,有个地方你带我去看看,就在前面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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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拉利在路明非说的出口拐下了高架路,片刻之后前方隐隐出现红屋顶的建筑群,那是一个背山临湖的别墅区。
路明非的记忆里,楚子航的家就在这片别墅区里。
两人在中学时代根本算不上朋友,楚子航绝对不会把他往自己家里带,但赶上那年楚子航得了市级三好学生,继父突发奇想,要给楚子航办一场生日会,邀请关系好的同学们来家里烤肉。除了那个若隐若现的夏弥,楚子航没有关系好的朋友,就给学校的各大社团送了请柬,希望他们能派出代表出席他的生日会。文学社的那张请柬当然是落进了陈雯雯手里,当时你能参加楚子航的生日会,就像你是搞音乐的而你有资格参加碧昂丝的生日会那样高大上。
陈雯雯想送一本文学社全体的文集给楚子航,找来路明非帮忙。制作文集比预想的麻烦,直到六一儿童节的当天,也就是楚子航的生日当天,打印社才把文集准备好,路明非冒着大太阳去拿了,送到了楚子航家里。就这样他得以走进楚子航的家,阳光里楚子航沉默地烤着鸡翅,有人叫他合影他就凑过去配合,好像他不是这个派对的主角,而是上门厨师。
开豪车来的访客,门卫也就没有过多盘问,两人把车开到湖边,穿越雨后泥泞的草坪,去往临湖的那栋别墅。
别墅确实是路明非记忆里的样子,白色的干挂大理石外墙,青灰色的高墙,两扇沉重的雕花青铜门,门头上有卷云的花纹。
它显然是这个小区里的楼王,建在一个向着人工湖延伸出去的半岛上,三面邻水独占美景,花园也是最大的。但门前的银杏没精打采,墙上的藤本月季也很久不曾修剪了,原本应该写着“某宅”的那块白色大理石被人敲碎了,门上贴着中介公司的字条,说是住宅诚意出售,钥匙在手随时看房云云。
路明非和诺诺对视一眼,诺诺摸出一把万能钥匙在锁孔里捣鼓了片刻,门就开了,这种级别的豪宅都装有警报系统,但他们进入别墅的时候警报系统并没有反应,想来是中介公司为了节电拔掉了警报系统的插头,里面的家具和值钱的物品都给搬走了,连窗帘都没留下,根本不惧小贼。路明非和诺诺站在挑高的客厅中央,踩着发霉的地毯,路明非的表情比这栋荒宅还要荒凉。
“这就是你所谓楚子航的家?”诺诺望向窗外,花园里的杂草有半人的高度。
路明非无言以对,只觉得很多事都像是黄粱一梦,你坚定的你以为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们探索了别墅的各个角落,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从格局看别墅最初的主人很有品位也很舍得花钱,能停五台车的停车场,能容纳几千支红酒的酒窖,主卧卫生间里的大理石浴缸上镶嵌着昂贵的孔雀石,水晶吊灯用的水晶片里混合了金粉,实在想不出曾经有个练剑道玩篮球的男孩在这里住过,花园里没有见篮球架,地下室里倒是有了四面都是镜子的舞蹈练习场……
看过舞蹈练习场之后路明非似乎想起了什么,带着诺诺疾步返回客厅。客厅的一面墙上蒙着白布,之前路明非和诺诺都以为是墙面破损之后随便遮挡一下,也就没有过多地留意。这次路明非扯下了白布,藏在后面的巨幅照片暴露在灰尘中,那一刻连诺诺都觉得有光扑面而来。照片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穿着敦煌风格的广袖舞衣反弹琵琶,辉光在她的肌肤上流淌,明星在她的瞳孔中凝聚,赤裸的双足仿佛凌波蹈虚,窈窕的腰身万种风情。
路明非仰头凝视着画中的女孩,眼神中透出隐约的激动,却又像是缅怀。
“这么赤裸裸地盯着美女看,这可不像你的风格。”诺诺跟他并肩欣赏。
“我认识她,她叫苏小妍。”路明非轻声说,“她是楚子航的妈妈。”
诺诺摸出手机来,对着飞天少女拍了一张,打开搜索引擎比对。她离开金色鸢尾花岛的时候没带手机,为了躲避EVA的追踪他们也无法使用自己注册的手机,但诺诺在这座城市连法拉利都能搞来,搞到一部别人名字的手机是太简单了。
片刻之后这张照片的信息出来了,26年前这座城市举办过一次隆重的文艺汇演,其中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舞剧《丝路花雨》,当时一位年仅18岁还没毕业的少女被导演破格选中,担任舞剧的女主角,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赢得评论家和观众们一致的赞美,都说那就是飞天本天。从此那名女舞者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演出中,还被中央舞蹈学院破格录取。
“这就很有意思了,你虽然是仕兰中学的风云人物,但你不该认识苏小妍。”诺诺说。
路明非点了点头,其实他见过的苏小妍不是照片上的模样,而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女,风韵犹存这个词可能有点辱没苏小妍,准确地说她跟个少女似的娇嗲动人,但又透着舞蹈家那股子挺拔的清气。当时路明非送完文集之后,教务主任就表示他该走了,路明非也自觉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没人给他请柬,陈雯雯只是让他来跑个腿。这时候一个漂亮女人跑出来把他给拉住了,路明非不敢直视她,因为她太耀眼了,黑色的修身长裙搭配毛茸茸的高跟拖鞋,衬得肌肤如雪。
漂亮女人大大咧咧地说人家孩子都来了,不进来吃口东西怎么行?请柬?屁的请柬,同学来家里吃饭要啥请柬?
那是路明非见过的最可爱的中年妇女,她叫苏小妍,是楚子航的妈妈。
路明非听懂了诺诺的意思,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楚子航,那他不该有机会认识苏小妍,当时苏小妍已经是有名的舞蹈艺术家了,是市领导都点名要见的人物。路明非是通过什么渠道认识这位知名艺术家的呢?更不可能知道她的住处。
重重谜团中似乎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线头,可是苏小妍已经搬走了,怎么联系上这个人呢?
诺诺稍作沉吟,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看了一下水流又给关上了:“屋子空置还不久,水管里的水没有水锈。”
路明非点了点头:“苏小妍的照片还挂在这里,所以这套房子还没卖掉,里面应该还留着她的信息。”
“看看他们有没有清空垃圾箱,别墅里应该有自己的垃圾箱。”诺诺说。
片刻之后,两个人从别墅地下室里的垃圾箱中翻出了半封信,收件人写的是苏小妍。
信被丢进碎纸机里碎过,好在老式的碎纸机没有碎得那么彻底,可以分辨的内容是圣心仁爱医院已经安排好了床位,欢迎苏小妍的入住,然后是各种注意事项,看时间是几个月前。如此想来苏小妍并不是搬走,而是忽然身体抱恙住院治疗去了,至于为什么要出售这套别墅,原因尚不明朗。诺诺上网搜索圣心仁爱医院的地址,居然什么都搜不出来,好在既然有信就有信封,他们又用纸屑拼出了半个信封,信封上有那间医院的地址,就在本市的郊区。
“去看看?“路明非看了一眼腕表,“会不会太晚了?”
“你决定。”诺诺耸耸肩,“既然睡不着,你可以请我去吃个烤冷面,或者去这个医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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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无人的高速公路上,法拉利快得像是要起飞,道路两边的防风林高速地倒退。
那间医院建在郊区的风景区里,距离老城区和CBD区都有十几公里的距离,周围全都是新修的道路,连导航地图都没有更新。
侧方的山坳里出现了一片白色的建筑,想来就是圣心仁爱医院,但所谓望山跑死马,山里走路总是弯弯绕绕,他们开下高速公路,又拐上了一条山间公路。道路平坦开阔,但两侧都是荒地,路灯杆都没立起来。
接近那家医院的时候,诺诺降低了车速,关闭了排气阀门,滑行着靠近。
这地方看着不太像医院,它由几十栋白色的三四层小楼组成,草坪修剪得郁郁葱葱,草坪中央还有个挺大的玻璃温室,不知道什么花正值花期,雨中弥漫着一股清冷的香味,感觉像是另一个别墅区,也找不到红十字和医院的名牌,但它门口确实停着几辆救护车。
围墙足有一人半高,顶部还装有带倒刺的金属片,安保措施很严格,但这对卡塞尔学院的人来说不算什么,路明非走到围墙下面站定,诺诺助跑几步踩上他的肩膀,往倒刺上面丢了块路边捡来的板砖,手按板砖飞了过去。两个人配合默契,甚至不需要说话。
片刻之后诺诺从安保亭子里拿了钥匙出来,开门把路明非放了进去。
诺诺把一张名单递给路明非,路明非边走边看,很快就找到了苏小妍的名字,名字后面写着楼号。想来这是一间非常昂贵的私立医院,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小别墅,跟度假式酒店差不多。诺诺又递给他一个纸袋,纸袋里装着一套保安制服和一双大头皮鞋。
“我穿这个干什么?”路明非问。
“你去找苏小妍,遇到人就说是新来的保安,”诺诺说,“我去护士站找找苏小妍的资料。”
路明非钻进灌木丛,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那套松松垮垮的保安制服。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换身衣服就变了个人,格局从年轻的贵族精英笔直地跌落为三线城市的打工青年。
“来来来,我给你收拾收拾。”诺诺冲他招招手。
路明非走到诺诺面前,两手伸开,站得笔直。
诺诺皱眉:“你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也是学生会给你养的?”
路明非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伺候他的不是伊莎贝尔而是陈大小姐,陈大小姐可不惯他的臭毛病。
学生会其实并不给主席配助理,伊莎贝尔的身份是总务助理。但伊莎贝尔善解人意,事事都帮路明非提前想好,帮他拎包帮他整理领带,校园里传唱着他俩的绯闻。路明非对伊莎贝尔并不心猿意马,但这服务搁谁腐化谁。这些天没了伊莎贝尔,他连领带都打得歪歪扭扭。
路明非只能哼哼哈哈咿咿呀呀。
“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事事都指着别人,没准哪天身边就没了能帮你的人呢?”诺诺帮他整理领带,像是随口说。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觉得这话像是告别前的叮咛,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位援军是他从加图索家借来的,总有一天得还回去。
就好比公孙瓒把赵云借给了刘备,两个人好得不行,临别的时候刘备抓着赵云的手不放,赵云也依依不舍,可还是走了。
诺诺把一个出入证挂在路明非脖子上:“每个人到最后都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