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到底什么才是我“可以胜任的工作”
- 工作漂流(译文纪实)
- (日)稻泉连
- 22642字
- 2019-07-29 10:45:17
西点店→中型食品公司 中村友香子
2008年2月,在面向来年春季毕业大学生的集体校招会上,某个食品企业的展位中间出现了正在工作的中村友香子的身影。
她负责给自由出入会场的学生们派发宣传手册,有时候根据需要还会介绍解说一下公司的概况。各家企业借用了大学的食堂和礼堂作为校招会的开办场地,开办的时长虽依据实际录用成果和各个不同大学的规定而有所不同,但大致上每场的例行时间是在半小时到一小时之间,算下来也就是说在半天内能够举办三场这样的校招会。
两年之前,她跳槽来到这家以冰淇淋、各种冷饮为主打销售产品的非上市公司工作。员工总数虽有600人之多,但在她所在的分店下,包括自己在内只有2名女性,而且另外一个还是刚进公司的新人。负责招聘工作的部长也发话了:“有女性职工在场的话,和女学生们交流起来也方便一点。”
其实只要有什么和招聘相关的活动,他都想拉上中村一起去参加。
平日里公司聚会比较多,同事们日常也自发地组织起了网球、高尔夫的兴趣小组,整个公司洋溢着和谐友好的氛围,这也是她想要的一种环境。然而,有时候面对这种随随便便针对“女职工”的说话方式,她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不过,对于素日在总务部的财务部门里任职的她来讲,在校招会上能和大学生们相接触的时光,总是十分新鲜的。
她想着,要不过段时间,自己也正式去做做招聘的工作好了。比起坐在办公室里成天与一堆传票和电脑相对,她本来就更喜欢与人打交道。
但有一点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感到,从过去的这一年到今年,整个学生群体的氛围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根据国内某求职招聘研究所每年进行的“应届毕业大学生招录倍率调查”结果显示,这一年的招录倍率为去年的2.14倍。并且,这个调查还打出了“招录总数盖过泡沫期,达到史上最大规模93.3万人”的醒目标题。
员工不满1 000人的企业(4.22倍)与1 000人以上的企业(0.77倍)之间,以及不同行业的企业之间在倍率数值上虽然有较大差距,但企业一方的强烈招录愿望,却是历年来前所未有的。到了第二年,又因为市场不景气,涌现出了大量公司内定被取消的报道,所以说,时代也许总是在不断追寻着过热的极端化。但至少在当下,“就业冰河期”这种提法已经变成过去时了。
她们公司绝不是学生们眼里的知名企业。因此,展位前也相对少有人问津,专程来造访的也都是从食品制造企业一览表上看到这家公司名字的人,径直奔向这里的学生毕竟还是少数。
但去年情况就很不相同,至少当时还能偶尔碰见一些目标坚定明确的学生前来求职。然而,到了今年,会场中遍布各大型企业的展位,景象蔚为壮观,而到自家公司展台前驻足的绝对人数明显少了很多。这恐怕也是那些媒体报纸总打着“求职者的黄金期!黄金期!”之类的旗号搅动着就业市场人们心理的缘故吧。她也尝试着向周围的学生们了解情况,但大家好像都一副很忙的样子,对她反应冷淡。
这不知怎的激起了她对以往的怀念,她在无意中回忆起了当时自己出来找工作的情形。她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院,经历了两次留级,这段时间之内她一度想去出版社工作。后来目标指向媒体行业之后,又去参加了好多次像今天这样的企业招聘说明会。但在她记忆里,当时可没有像自己如今这样热情“招揽”学生进自家企业工作的现象。
应届毕业大学生的招录倍率在1991年达到了2.86倍的峰值,转眼间又在2000年以0.99倍的数值探底,往后便持续在大约1.3倍左右横向波动。针对一直持续到2004年的“就业难”,就渐渐有了“就业冰河期”的叫法。
就业招聘市场横跨10年的严峻形势也成了自由职业者人数大量扩张的一个不可忽视的背景。有记录表明,自由职业者的人数在2003年就达到了219万人,当时,“NEET”[1]这个词还未深植日本社会,但也时有评论指出这是因为“年轻人的就业观”出现了问题。
回头看看自己公司员工的年龄构成,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龄段的员工都几乎完美地被单独隔离成了一个层级。就像前面一章讲大桥的时候提到的,在他身边,和他同期入职的同事或后入职的晚辈都少得可怜。而在中村周围,也几乎没有以应届生身份被招录进来和她同龄的员工,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同龄人,也跟自己一样是跳槽过来的。在这家公司,研究生和短期大学[2]毕业生加在一起,每年招录的人数也不过10到20人。再查询一下她自己的毕业年份2002年的情况,发现这个数字竟然是零。
她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当时所处的求职时代是怎样的一种面貌。
于是,她用一种看似云淡风轻的口气对我说道:
“我当时一直在搜寻和媒体行业相关的职业,而这个圈子本身就很难进,所以刚毕业的时候也并没有意识到冰河期的存在。但如今来到这里,在亲自帮衬中小企业招聘的过程中,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曾一度受到了冰河期的影响。”
她一边回顾着当时的情形,一边作出扎心状感叹道:“那时可真是碰了不少的壁。”
学生时代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早稻田出身的,就算平时花的功夫不多,最终的出路都不会太差——对于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而且如今回过头来看,为什么直到留级后毕业这么漫长的时间里,自己都对出版社怀有那么深的执念呢?这让她在二十几岁的前半段里走了不少的弯路。
在大约六年前的2002年4月,故意落下了一个未修的学分而未能按时毕业的中村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待业者。她在两个地方来回奔波,一家是连锁副食品店,一家有关ADSL连接技术的体验支持中心,过着同时打两份工的日子。
她把重心放在了从大二就开始去做兼职的那家连锁副食品店。这时她就很少站在店铺前做迎来送往的门面活儿了,而是在店里做起了正式员工的辅助性工作。有时店里连一个正式员工也没有,在很多日子里,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由他们这种经验丰富的非正式员工完成的。
过了正午前后客流量达到峰值的时间段,她一般在下午3点进店,晚上在打烊、关闭结账通道后还要一直待到11点、12点,这期间要为第二天的营业做准备。
比较有趣的是库存管理的工作。连锁店的股票刚刚上市成功,在业界有一种“流失损耗率”的说法来衡量食品的废弃率,现在公司正处在彻底贯彻降低“流失损耗率”方针的重要关头。
比如说,炸鸡、春卷和沙拉都是以袋装的形式入库的,应该考虑的是何时将它们开封做成熟食,提前摆在店面上。一天的营业结束时,还要对第二天各类商品的销售情况做出预判,此时要一一检查当天全部商品的留剩情况并进行综合判断,以求降低流失损耗率。
接下来是晚饭时间前的第二次客流高峰,过了这个时间段基本上就到了晚上7点。这时她就要开始清点高销量食品的库存了,并决定新一轮向批发商订货的商品种类。订购的生鲜类食材和熟食类产品将会在两天后送达,因此能不能就订购数量做出正确的判断,就要看个人的经验和本事了。前一天没有加购的商品到了第二天销量却出奇得好的话,就要提前撤柜贴上“已售罄”的标签,留到第二天再销售。
工作时,脑袋里充斥的关键词就是“流失损耗率”。每种食材都有各自的保质期,特别是有些熟食一旦做过量,到了第二天就只能不得已丢弃。还有,在特别订购的冷菜类食品将要送达的时候,更要考虑到这个问题。每天根据商品的进库和销售数据,像完成排列字谜游戏似的对总量庞杂的商品库存进行调整和配置,这些分内的职务让她感受到了在某一岗位“工作”的价值。
在此前一年的求职活动期间,她反倒愈发投入这项兼职工作了。
“在我那时候,一般在1月和2月向大型出版社投递简历,3月接受面试,4月等待内定录取通知,所以到了4月就稍稍有些坐立不安了。大型出版社的面试进程都已经结束后,其他出版社的面试却还没开始。一时间觉得和宣传有关的工作好像也不错,但之前对其他行业也并没什么研究,于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去出版社工作,参加出书的策划与实行——原本就抱着这种信念去东京上大学的中村,同时也是一名校外“就业活动兴趣小组”的成员。在这个小组中,他们一起编写简历、撰写小论文,然后再交互传阅点评。或以“周刊杂志”或“女性杂志”为主题对象,组员们一起讨论杂志主体的特征、受众群体以及做广告的倾向。有时还会请来供职于媒体行业的前辈做讲座,接下来还要请前辈们帮忙看看简历制作是否恰当,以及还需要怎样的改进。成员们在相互比照求职信中,互相指出对方的亮点和缺点,渐渐变得熟识起来,中村在大学四年的后半段时间里,和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但是,一说到找工作,所想到的目标对象就是出版社,也时常与小组成员们一起为求职活动做着准备,但不能说这带来的影响就一定是正面的。
本来去应聘的就是实际聘用人数比较少的出版社,一时间,去参加入职考试的小组伙伴们都接连宣告失败了,于是周围开始出现很多跟她一样工作悬而未决想要延迟毕业的“难友”。因此,在她心里滋生出了一种“不是我一个人”的安心感和连带感,也许就在此时,她错过了向其他行业其他职业转向的机会。
之后,由于实际上正处于“就业冰河期”最困难的阶段,周围的朋友们看样子也都失意不已,她本来就对找工作失去了最初的热情,这无异于又在她头上浇了一瓢冷水。身边有人尚未拿到内定就跑回家待着了,也有选择去银行当个普通柜员的……就算不是理想中的职业和企业,大家都普遍在拿到某一家公司的内定之后,就停止了找工作的进程。
“周围‘放弃挣扎’的人有很多。因为并不知道有利于求职者找工作的黄金期是什么样子的,在工作迟迟没能敲定的状态下,就会直接认为‘啊,原来这就是找工作的现实’。怀着满腔热情想要好好拼上一把,但从结果来看又根本无济于事。内心里消极放弃的声音逐渐占据了上风——随便怎么样吧。”
“说实话,对我来说去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公司在心理上总是害怕的。”她继续讲道。在略微恐慌的情绪中打开搜索引擎进行检索后发现,到了5月之后,许多挂在网站上的招聘广告都已经过了截止招聘日期。在首次招聘会拉开帷幕之际,多家企业联名参与招募,看似可供选择的余地很大,学生们也觉得总能找到一家合适的,但企业这一头却要对他们进行“精挑细选”,到了第二、第三次招募的时候,其聘用数则大大减少——这可谓是就业冰河期的一大特征。
这时,一种强烈的不安笼罩在中村心头——要是换一个求职方向也仍然找不到工作的话该怎么办呢?找不到工作不说,还会迷失在职业选择中,这会让她更加感到害怕。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对媒体行业的选择坚持到底,这一方面能消除一些多余的顾虑,另一方面忠于自己的理想也能让她获得内心上的安定。
这些因素纠结在一起,反倒使她对连锁副食品店的工作更加上心了,从另一面看,这又何尝不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呢?
内心里有渴望从事的职业,但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岗位。在对“理想职业”执念不灭的状态下轻易转向别的职业,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要是委屈了自己的理想还拿不到其他公司内定的话,说不定她的心理防线会全盘崩溃,因为没有什么比这更伤自尊的了。
再看看周围,像前面说的那样,和她同级的学生里,留级的或者变成待业青年的,大有人在,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征。因此,在今天看来她的这种不太合理的选择却能让当时的她感到心安。
虽说没找到工作变成了待业青年,但生活上不是也并未因此变得窘迫吗——转不成正式员工的又不止我一个人,她想道。
像这样为自己的选择寻找理由支撑的时候,看似最为安心的状态,便是一边用留级的方式维持着“去出版社工作”的梦想,一边全身心地投入眼前的兼职工作。这样一来,一切都还未开始,一切也都还没失去。
“要是能把在这里上班当作就业的第一选择就好了,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在这边打工的话,就可以忘掉找工作的那些烦心事,我在这里待的时间比店长还久,早就对一切驾轻就熟了。比起到处碰壁的求职,在这里待着心情舒畅多了,又还能从工作中找到获得感。”
结果,她在此后的两年时间内,把大部分时间都贡献给了这份兼职。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三次求职期。
虽然“冰河期”还未结束,但跟那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大四去参加面试的时候就已经坦率地把自己爱书的喜好传达给了当时的面试官,但留级之后,想要给面试官留下一个好印象就变得更为困难了。无论是大型还是小型出版社,面试官们在面试的时候一定会问:
“为什么就算留级也还想来出版社工作呢?”
每次听到这样的提问,她对自己想要“制作出版图书”的信念就减弱一分——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她自己也变糊涂了。
“既然这么想参与出书,那你想做什么类型的书呢?”
“说一说你留级之后的感受吧。”
……眼看走到了最终面试,之前进行得都还算顺利,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被录用。
小的时候,她最爱让母亲给她念卡通故事书了。小学时代则尝到了阅读的快乐,于是只要一有空就会找些小说来读,沉浸在了物语的世界里。
但是,究竟为什么自己没能通过面试呢?
一旦面对面试官抛出的问题,她就变得不是自己了。
“我到底行不行啊,看样子好像面不上啊……”这样的怀疑总是如影随形。
第一年过去了,第二年又过去了,她仍没放弃去出版社的梦想,然而找不到工作的她在这时就要迎来毕业了。
可毕业本身并没有给她带来明确的“分界感”,虽说走出了大学,但这也只不过是向连锁副食品店的横向移动而已,待业青年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
“留级之后唯一发生改变的只有年龄,思想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基本上都在做同一件事。”
所以就算迎来了毕业,自己的生活也不会发生多大改变。如此想来,比起在找工作上不甚明朗的局面,这份兼职给了她一种更为明晰的“具体性”。
例如,能直观地面对眼前一堆琳琅满目的食品——奶油可乐饼、炸虾、土豆可乐饼,还有春卷、紫菜饭团、炖菜、炒菜和鱼……商品能摆在货品架上的时间被称为“货架寿命时长”,她要根据保质期和实时库存的情况进行相应的调整和把控,再充分预计第二天能卖出的商品数量。
比如说,裹了面粉的可乐饼第二天一早就会送到,面对100个的进货量,到底要炸多少送去上架呢——没错,炸80个的话,剩下的20个就可以算进明天的库存里。要是像油炸食品一样可以装袋冷藏的商品,“货架寿命时长”就相对能往后延一点。沙拉和生鲜的保质期是一天,紫菜饭团从贴上价签开始算起只有6小时的保质期,所以到了第5个小时就不得不对其进行下架处理。每天的营业额随着天气的变化上下浮动,有时也会突然接到客户的大量订单。在如此种种情况下,要想尽量减少库存品的浪费,她就要不断考虑,怎样组合才是最优的安排。
工作当中存在一种具体性——只有在这里,她才觉得这被牢牢把控在了自己手中。同样,在这里才能依照自己的想法决定一切。赚的钱又能养活自己,特别是“流失损耗率”在她的调控下有效降低之时,一种由工作带来的独特满足感也随之而来。
虽然知道某一天也必须回到公司工作,但转念一想,当下这种名义上暂时的“待业”生活又有何不妥呢?
2004年3月,她身着正装参加了毕业典礼,礼堂里坐满了比自己岁数小的毕业生。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神思恍惚地注视着正在进行中的仪式。念名字是根据学号顺序念的,仔细听上一会儿,就能数出和自己一样留级的同级生大概有多少人。看着依次被叫名字的这些毕业生的身影,她恍然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场典礼。
当时,经常参加求职活动兴趣小组的成员大约有10个人,如今基本上都已经走上各自的工作岗位了。有人直接成了中小型出版社的在职员工,也有人是在经历留级之后才成功在出版社找到工作的。但最终选择与传媒相关公司的不过4人,剩下的这几位同伴在中途便放弃了逐梦,转向了其他行业。
找工作的时候,想的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转向了”,但她现在才确实觉得,当初的这种想法有多么不成熟。事实上并不是不能转向,她怕的是,自己就算改变了决定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现在想来,要是不在出版社这一棵树上吊死,早早地找到一份其他的工作安定下来就好了。但当时眼看组内的朋友一一放弃了传媒行业,自己也没多思考,仅仅是觉得多了一种选择可能性而已。”
她实在是悔不当初——为什么自己对出版社有那么深的执念?这种执念为什么没能尽早割舍?为什么没能随机应变,及时调整职业选择?为什么就不能降低一下自己的心理预期呢?自己当时未免也太一根筋了吧?
“还真是自己把自己困住了呢。‘现在不可能找到工作的’——在这种自我捆绑式观念之下也就丢失了继续去找工作的动力。”
这一年的夏天过去了,在秋意渐浓之时,中村寻到了一本名为《工作》的杂志,这是由求职招聘社所发行的招聘信息专刊。她不停地翻动着书页,寻找着可以作为备选的企业信息。
之所以选择用浏览杂志的方式查找企业信息,是吸取了之前在学生时代找工作时的教训。因为她当时在网页的搜索栏里搜寻符合条件的企业时,老是容易把条件设置限定得过于严格,在选定搜索关键词的时候也过于挑剔,导致有些本来可以作为备选项的企业直接被挡在门外了——与之相对,不受个人职业选择倾向左右,相对来说拥有比较客观丰富招聘信息的求职招聘类杂志,对于她来说是比起网络来更能轻松省心地找到合适职位的一种媒介。
那时,《工作》杂志刚好经历了改版,职业女性形象登上了杂志封面,舒展的笑容传递出工作时的满满幸福感,内容上,招聘信息也全部更换成了彩版。该杂志1980年创刊,从90年代后半期开始以“融入就业市场,我不再是‘我’”为办刊理念继续发展,但随着此次杂志的改版,关键词“成长起来的自由”开始成为一个新的主题。
大学毕业后的这半年,中村继续在连锁副食品店干着兼职。现在店内的运营基本上全部交由她负责,一切对于她来说是如此得心应手,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她越发能感受到自身的价值了。商品进货的工作充满乐趣,教导新人实习生的角色也让她获得了满满成就感。甚至有时总公司还会就新菜单的开发征询她的意见,这时候她就会和东京都内以计时工身份工作的老店员们一起,讨论调料的合理搭配、简易的包装方式并分享自己的心得。参与讨论的正式员工们也十分平易近人,整个会场气氛出奇地和谐友好。
她也想过,就这样顺势成为体制内的正式员工或许也不错。帮衬店长的辅助性工作做久了,她甚至觉得,执着于出版社工作的那个自己正在逐渐远去。虽然晚是晚了点,但她开始意识到这份工作所具备的优势,再加上大学也已经毕了业,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再考虑去以前从未接触过的行业工作恐怕更不现实。
出版社没指望了,接下来就涉足食品行业吧——
但如今她总结出,这种考虑本身也许就潜藏着观念错位的苗头。
“虽然那两年找工作失败了,但我相信,在兼职中所收获的工作经验能让我自信地迎接面试。把从前积累的这些经验应用到新工作中就行了,要说的话,我当时还想成为店长呢,当了店长的话,店内的大小事务都能交给我全权负责。”
但是,当时她没能注意到的是,这种对“想做的事,喜欢的工作”坚持到底的心情,与在出版社碰壁的理由其实是重合的。
“脑袋里只想着‘行业种类’,缺乏对‘工作方式’应有的观念,所以心理上开始向食品店倾斜后,曾经那么心心念念的传媒行业就迅速被我抛在脑后了。”
毕业之后,她和父母之间也闹得有点僵。家里父母都是小学老师,母亲责备她不好好找工作,父亲相对来说乐观一点,但也在她耳边不停念叨——“真的要放弃出版社吗,你自己心里能接受吗?”也许是被戳到了痛点,她听了只觉烦躁不已。
“要说能不能接受,很明显还没开始尝试就已经放弃了,所以心里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坦率接受的啊。我父母都是50年代的人,在他们脑袋里全是‘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梦想’这一类的观念,听着就心烦,基本没法有效沟通,所以当时和他们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了。”
在几重背景的影响之下,她最终选择了进入食品零售行业,接着便找起了有正式招聘需求的企业信息。在《工作》杂志的边角版块里,一则食品零售集团的招聘信息映入她的眼帘,这家公司的店铺地理位置在车站和百货商店等,主打产品是西点特产。
一个月的基本工资是20万日元,包含奖金在内的话一年下来,年收入应该能达到300万日元。算了算账,她赶紧动手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职业简历。
面试同她预想中一样,一旦面对自己有所擅长的领域,那些疲于应对面试官提问的场景便会成为过去时。六年积累下来的工作经验,虽然没有在应聘出版社的面试中直接发挥作用,但在进入同一行业的时候,毫无疑问会成为一把强有力的武器。不管怎么说,面对人事负责人的问题,她都能结合自己的经历讲得滔滔不绝并且头头是道。
想来,连锁副食品店的卖场里培养起来的工作技能,一定为她的表情增添了不少自信的神色。致力于降低流失损耗率,仔细分析解读销售数据,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进货商品的数量……她的目标是,成为店长接手整个店铺的管理,推动公司整体的高效化运作以及提升销售营业额——
“总之我想从事的是跟店铺运营有关的工作。”
听了她的陈述,人事负责人的回复则很简短:
“希望你能成为我们公司得力的一员。”
她工作的地点在东京都内一家大型站前百货商场,要说起那里早晨的繁忙景象,中村至今都能做出栩栩如生的描绘。
前一天留下的疲惫还未褪去就要睁眼起床,出门挤电车。车厢中爆满拥挤不堪,下车后放眼一看,检票口也全被排队出站的工薪族挤满了,人挨着人,她在逐渐向前推进的人潮中通过了闸机口。当她好不容易抵达百货商场背后的工作人员入口时,已经到了早上8点。就像发生雪崩时人被骤然吞没一般,时间一到,浩浩荡荡的员工人群像是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迅速吸卷进了入口,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时,确实觉得十分壮观。
周围人都呈现出一种急匆匆的激昂的状态。百货商场的店铺与路边的商铺不同,工作人员就算迟到了,到了营业时间,商场还是会照常开门。内部电梯往返于后庭的更衣室和各个楼层之间,稍宽敞的升降式电梯因为还搭载了货装箱的缘故,稍微站多了人,里面空间就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电梯在每层楼都停,因此比较耗时,要是搭乘的时机不对,有时候可能等上半天也不会来。尽管如此,楼梯又只有卖场里才有,所以这些工作人员不得已只能耐心等待,越是临近商场开业的时间,大家的表情就越是焦虑。
店里的工作实实在在是一个体力活。在更衣室换好工作服再转移到货品存放仓库的时候,她都已经累得抬不起头了,接着还要打起精神把货装箱装上手推车。就这样,一天来回于后庭与店铺之间的轮回运转也就开始了。先是要搬运蛋糕之类的商品,再一样样归置进冰柜,店铺后货仓里的空气虽然像被冬天的严寒笼罩住了一样寒凉不已,但做完这一系列操作的时候,她的额头上已经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于2004年11月应聘进入这家食品厂商,开始在百货商场的食品专柜供职,那时已临近圣诞季和新年,正是一年中的繁忙时期。
入职后的一周,她在总公司一楼的实体商铺环境下接受了职业培训,对公司贩售的全部商品进行通盘了解之后,她就被分派到了市中心的这家百货商场。月薪虽像招聘广告里那样,实际到手金额在20万日元左右,但深入一了解才发现,最初计算的时候销售津贴部分已经包含在里面了,也就是说这是种一时半会儿上涨不了的工资结构。再者,因为加班费同样已被纳入基本工资中,公司便没有使用工作时长记录卡。
尽管如此,她也并不觉得这种工资制度有多么不可理喻不合情理。原本在相似的店铺里打工的时候,她吊悬着一颗心,想着无论如何都先要成为一名正式员工,至于工资待遇这些条件统统可以放在一边,总之正式入职开始投入工作才是第一要务。
最初的一个月,她一直处于玩命工作的状态。早班是8点半上岗——临时店员一般晚上6点就能下班,而正式员工要一直在店里待到晚上8点左右。晚班原则上是从下午2点直到商场营业结束,晚上8点半是百货商场的关门时间,等到顾客完全从商场里走出来又要花上半个小时。
晚上,等到卖场里顾客都走空了,她就会关闭结账通道,接着清理库存进行货品预订操作,做完这些再默默继续往来搬送留存货品。到了最后,还要在相应位置摆上捕鼠器,直到这里,一天的工作算是全部完成了。做完这些店铺关门扫尾工作,早的话晚上10点,迟的话有一次差点错过了末班电车。一周里有时放一天假,有时一天也没有。
像这样工作了一个月后,她感觉到从前在连锁副食品店打工时所构筑起来的自信竟随之崩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特别让她觉得难以接受的是对于塌坏甜品、碎裂饼干的处理方式,还有需在过期前半个月作废处理的礼品装商品也经常让她头疼不已。以前打工的超市规定,必须要在严格清点货物之后上报流失损耗率,容不得半点掩饰和瞒报。但在这里,处理方式就变得十分敷衍随意了,好像只要销售业绩良好这些问题便都可以忽略不计。店铺女店长经常拿到全店的销售冠军,十分具有领导气质,但她有时会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下变形塌坏的蛋糕,还把这些钱也算进营业额当中。
店长一旦生起气来就会非常恐怖,要是有人想把这些商品作废处理,那肯定会受到严厉的斥责,包括临时店员在内所有人都对她感到十分畏惧。所以就算没有具体指示,手下的店员也不得不效仿她的做法,自己掏腰包买下这些无法继续销售的商品,到头来这倒形成店里的一种风气了。
“要是鱼什么的身上有损伤倒是只能扔掉,但是甜品饼干之类的塌一点碎一点也还能吃,特别是当礼品装商品被废弃的时候,保质期至少还有两周以上。盒装食品的包装稍微往内瘪了一点,为什么里面的商品也要连着被丢掉呢。我们也觉得这实在非常可惜,所以既然经理都买我们也只能跟着买了。虽然想一想这并不合理,但特别是,如果由于自身的原因导致商品受到损坏的话,自己心里也会过意不去,到最后也不得不买。”
每天,都要把作废的商品统统丢进垃圾袋里,最后再拖到商场的垃圾存放处一并丢掉。每当这时她的心情就会变得特别糟糕,这或许是因为她没能顺利卖掉这些货品而陷入自我厌恶中,这种自我厌恶感和罪恶感逐渐演变成了购买这些废弃货品的最大理由。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也和其他店员们一样,甚至开始道起了歉——“实在对不起,我只能买下这么一点。”
不知怎的,把卖场的蛋糕带回单身公寓放进冰箱的时候,又会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感。早上,蛋糕被当作早餐,吃了之后就去上班,当然有时候晚上也会用这些蛋糕来填饱肚子。一天,中村遇见公司里一个跟她同龄的前辈,她便借此询问这是不是行业内部普遍的做法,对方的回答稍显漠然:
“哦,那个人原来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提升销售业绩的啊,公司的人都不知道呢,大家还都对她的业务水平称赞不已。”
这总让人感觉哪里不对。
以前工作的连锁副食品店就绝对不可能允许这样随意的情况出现。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对自己如今身处的工作环境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而一旦开始就不能轻易退出,怀着隐约的抵触感,她仍然默默坚持工作着。
她入职的时间正好与圣诞节前最忙碌的时间节点重合,那时,店内的紧张气氛达到了顶峰。店里忙不过来没有休息日,因为疲劳过度出错率大大增加。店长老是批评自己手下这些员工办事不力,特别是对于她这个新人身上所存在的问题,更是没有什么包容理解的宽宏大量之心。
终于在一天下午,当着员工和顾客的面,一个临时做兼职的女大学生被炒了鱿鱼。
“这都是你自己的问题,是你自己不争气!不中用……”
中村正忙着接待客人和摆放商品,那边突然传来了店长大声训斥的声音。在吃惊中回头观望时,又传来了店长严厉的声音:“你明天不用来了,请回吧。”女大学生随后流着眼泪跑出了店里。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事例。一次,店里一个比中村早几个月入职的员工在西点商品的订购中做出了过量的预计。因为订购的是添加了蛋奶糊的蛋糕,所以最佳食用期只有一周左右,而能在店铺里销售的时间最多只有三四天,照这个样子,卖剩下的蛋糕就会造成十几万日元的损失。
“你,准备怎么办,把这些?!”果然又传来了店长冷冷的声音。对她来讲,维持销售额就是第一要义,店里面四个店员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所以,造成损失的那个店员受到店长的责备之后,便陷入了惶恐无助的状态。
第二天,女店员拿着从母亲那里借来的钱,说是要自己买下这些商品来弥补给店里造成的损失。但事情并未就此作结,中村受店长之命,要和女店员一起把这些商品搬到其他店铺里去,并要低三下四地请求对方把日期新鲜的同类商品和自己搬过去的进行交换。
造成损失的女店员显得十分沮丧,或许是因为心里焦虑又过意不去,不断重复地说着“还是我把它们买下来吧”。中村在一旁看到她这个样子,不由得担心谁知道这会不会是自己明天的写照?店长这么严厉地斥责她,也是为了加强她对进货操作流程严格性的认识,这样说来训斥本身也有一定的“教导”意义。但当中村亲眼看到同事被责难的场景后,她便不可遏制地感到了恐惧。什么时候店长的怒火发到自己头上的话,自己能平静地去应对吗?
圣诞季过完之后,店里另一个资历较老的店员又休了产假,原来的六个人就变成四个人了。一直以来中村都只被安排一些基础性的工作,这样一来,身为正式员工,担子就落在了她身上了。
店长经常对她说:
“正因为你原来在卖便当的食品零售店里待过,所以做事不中用。”
“你以前学的那些知识没什么用,不要得意忘形了。”
“不中用”好像已经成了店长的口头禅。从前,对那个临时店员,她也说过“因为你不中用所以只能被辞退”“没有工作能力的话,打工也好做什么也好,放在哪里都是不中用的”。
她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店长的心情。员工本来就少,再加上又走了两个人,剩下来的四个人当中,一个是刚入职一个月的新人,还有一个也只有短短几个月的工作经验。
对于零售行业来说,销售数字本身就是一定“价值”的体现。失去对“数字”的掌控对于店长来说无疑是恐怖的,而处于高位的数字却只能由经验尚浅的团体成员们来维持,可以说如今店长才是那个顶着最大压力在工作的人。要让全体员工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完成销售目标,在她看来最好的方法莫过于通过施加重压来保持员工的紧张感,从而有效管理整个店铺。但这种紧张感却造成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每当中村被店长批评“不中用”的时候,她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店长的口头禅罢了,但心里也会感到苦闷不已。
从另一方面来说,能进入这家公司她就已经很感恩了。既不是应届毕业生,也没有作为正式员工的工作经验,公司方面录用她也是一种冒险吧。加上当时,人事负责人在面试她的时候,十分亲切耐心地听她讲述了对未来的不安与顾虑,并对她未来的规划也提出了建议。正因为如此,她才得以由自己以往的工作经验树立起对于自己的信心,同时,对未来工作的美好想象也在那时生根发芽。
在这里,店长却老是批评她“不中用”,于是她的这种自信也因此被打击得支离破碎了。
“即便不能忍也要继续忍着,好不容易成了正式员工,这时候辞职的话在社会上更没有什么立足之地了。”她心里逼迫着自己这么去想,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却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最让人感到心累的是,和以前做的工作一比,离自己想做的工作是越来越远了。无论是从规模还是结构上来说,以前工作的地方都要更大更完善,也更有连锁店的气势。在这边却被说成是‘不中用’,这实在让人觉得接受不了。”
店长对她说:“你以前学的那些知识没什么用,不要得意忘形了。”从前工作的店铺让她暗地里感到自豪,现在这家店铺的运转方式却让她觉得异类,这种情绪不知怎的或许被店长察觉到了。
这还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对人际关系感到如此苦恼。她亲眼目睹比她还小的女大学生被赶出店里,后者失态哭泣的侧脸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有一天这种待遇不会也落到自己头上了吧?但每每想到离职之后艰难度日的艰辛,她就不自觉地退缩了。
“我说中村啊,要笑得自然一点哦,脸色看起来有点憔悴,得打起精神来。”
店里一个临时店员看到她的状态不由得担心,便对她讲了几句鼓励的话。主动向来店的客人搭话、为客人介绍商品时面带微笑是接待客人的基本礼仪。但这次因为她太过勉强于维持笑容,嘴里便卡壳说不出话来了。下了好一番功夫才记住的商品说明也讲不出来,于是犯错频率逐渐增加,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时间翻篇来到了2005年年初,在忙得兵荒马乱的新年过去之后,情况终于有了转机。她仍然继续在店里做着平淡无奇的工作,摆摆货品,接待接待客人,直到有一天,她为一位客人介绍完商品之后,对方却诚挚地向她道了一声谢。
听到对方和善道谢的那个瞬间,她的眼泪忽然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她一时间反应过来,觉得惊异不已,自己明明连私底下也很少哭过。她的情绪管控,好像出现了问题。
虽然并没有想过要辞职,但却是越来越想好好休息一下了。这次她意识到,像这样子继续工作下去是不行的。
当天晚上,她没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去了在东京上大学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的妹妹家里。进门后,中村问妹妹自己今晚能不能暂时先住在这儿,说着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怎么了?你今天好奇怪呀!”
妹妹对她古怪的举动显然感到吃惊,赶紧给家里当老师的母亲打了电话。
中村开始讲述自己现在的状况,这次她向母亲尽情地诉了一番苦,良久,那头问道;
“平常有好好吃饭吗,也是随便敷衍敷衍就过去的吧?”
夜里精疲力竭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之后,连去便利店的力气也没有了,待上一会儿有时候就直接这么睡着了,早上起来就吃一点碎掉的饼干或者变了形的甜点。
“是没怎么好好吃……”她如实回答道。
年初销售季结束到情人节之间的这段时间,店里员工轮流着放假休息,这是她入职之后第一次休假。
离放假还有一周的时间,母亲和妹妹都忿忿地指出,这已经到她可以承受的极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断了,她身体上的不适感一天比一天加重。
她还是逃离了这个地方,申请了带薪休假,回到了九州的老家。
在假期结束的时候,她并没有选择按时返回东京。
阔别已久,她终于又回到了在北九州市的老家。然而,回家呆着呆着,她就逐渐失去面对现实的勇气了。
假期倏忽而过,但她仍然不想回到东京。对于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现在没有固定职业的男朋友,她心里虽然一直有所牵挂,但因为工作后这三个月里太忙,基本上没有什么和他见面的机会。工作、人际关系、男朋友,她是把在东京生活的全部都放在了一边,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老家。
但不能就这么无故缺勤,因此她又专门去了一趟心理治疗内科,请医生开了一份诊断书。这边一延长休假,店长那边紧接着就打电话过来了,中村显得十分胆怯,半天不敢按下接听键,最后不得不由母亲代接。
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呢……
她是在这个街区的公建住宅里长大的。
在她住的这个社区里,周围并排耸立着大约五栋集体住宅,另外还有两栋稍高一点的公寓,一家当地银行的员工住宅也在这附近。员工住宅是她上小学的时候建起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转学到这里的银行职工子女,他们的到来让一个班级的人数增加到了40人。虽然到现在,这家银行又经历了合并,更换了名字。
听说这个街区是一家大型钢铁公司的工厂原址,她觉得这里比以前显得萧条了许多。在儿时的记忆里,周围总是很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但如今这里只剩下一堆沉重的话题。百货商店逐渐不在这里开店了、朋友抱怨这里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留在家乡的同年级同学们也纷纷选择去大城市找工作,陆续搬离了这里。
这个社区承载了她很多回忆。
父母亲是双职工,她从上学起就是一个脖子上随时挂着家门钥匙的“钥匙儿童”,从家到学校不过5分钟的路程,放学之后她总要玩尽兴了才回家。她有十几个玩伴都住在这个社区,有时候他们还会跟家附近的狗狗一起玩,书包就这样暂时放在某个小伙伴家里。他们在整个小区范围内你追我赶,跑来跑去,也不知何时夕阳的余晖收起了最后的光束,周围逐渐被夜色笼罩起来。
她回想起,那时自己特别爱看书。
也许因为母亲本身是小学教师的缘故吧,在她记事之前,家里就摆放着一堆儿童漫画书。出生几个月后母亲便重返工作岗位了,所以她当时经常被寄放在附近的祖母家。
但到了晚上,母亲便会读书给她听,这成了她每晚睡前的固定节目。《不不园》《古里和古拉》《饥饿的青虫》《小达磨与小天狗》……她还订阅了由福音馆书店发刊的《小朋友之友》和《科学之友》,所以每月都有新的故事可看。
进入小学之后,她就完全变成一枚小书虫了。没和小伙伴一起玩耍的时候,她就常常一个人摊开书来阅读。在家里,读的是全套的儿童读物;在学校,担任图书委员的她一到午休时间,便把自己整个埋没在了小说的世界里。最初的阅读涉猎范围,是讲谈社的X文库以及X文库白心专栏,还有集英社的蔚蓝文库轻小说专栏,渐渐地,她逐步开始从图书室借书来看了。她把米切尔·恩德的《未完故事》《桃子》放进包里,要是一有自习时间就立马取出来阅读。那段时间,连同走在小区的路上,她的手里都捧着一本书在读。
十岁的时候祖母去世了,从此以后她便更加投入地沉浸在书的世界中。读了夏目漱石,接下去又读森鸥外和芥川龙之介。
不在于学习文章的遣词造句或者要从中读取某种价值,她所喜欢的阅读状态,是飘摇置身于故事的意境当中,流连忘返迟迟不肯醒来。因为在受伤难过的时候,好像只有这种沉浸式的阅读方式才能把她带到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到了中学的时候,她把新潮文库和角川文库的《夏日一百册》拿来,一本本依次通读了一遍,虽然并不是抱着特别想看的心情去读的,但既然出了推荐集,不看的话总觉得可惜。
这种爱看书的喜好,是如何催生出她希望做图书出版的梦想的呢?
这是在好几次采访之后才从她那儿得知的,她就自己的意识中对于“工作原初印象”的认识,向我讲述了下面这个小细节。
“我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她经常把学校里的工作带回家,晚上还会忙到很晚。给试卷算分、写交给家长的通知书……在我小的时候,有时她傍晚接完我就直接回到学校了,当然也有带着我一起去她办公室的时候。”
她最早接触到的大人工作时的模样便是母亲的这种形象,一个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女教师形象。
在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所颁布的1985年前后那个年代,之所以像这样拼命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所从事的职务性质是公务员吧。从同时还养育着孩子来看,则更是如此了。
听母亲说,当老师是她的梦想,虽然高中所在的班级升学率很低,但她在学习上全力以赴、坚持不懈,最终考上了师范大学。
“所以母亲一直说她是幸运的。加上祖母也对她说‘你去工作吧,孩子我可以经常帮你带带’,于是她就放心投入工作了。主妇的社交圈本身是很窄的,母亲为了工作走出家门,也结识了很多朋友。其实跟现在很多年轻女老师差不多,做一个类比就明白了。”
争取来的机会来之不易,母亲对待工作认真仔细、兢兢业业的形象,一定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打上了很深的烙印。
但在她眼里,工作到深夜也没有一丝一毫怨言的母亲看起来却是乐在其中的。
在她心里一直深藏着一个疑问——为什么母亲能以一种如此享受的态度来对待工作呢?把爱好变成自己的工作,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一方面迫切地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一方面她本身又特别爱读书,这两者在她将要踏入社会的时候自然结合在一起,衍生出了她想要去出版社工作的强烈愿望。
从东京回家后的这一个月里,她基本上没怎么出过门,每天都过着无所事事、恍恍惚惚的日子。但她心里明白不可能一直这样遥遥无期地拖下去,再怎么也要先回一趟东京去公司办好离职手续。
过了些时日,她给公司的人事部打了电话。
“要辞职的话也要先跟店长沟通的呀,打到我们这边,我们也不能直接帮你解决……”
人事负责人做了这样的回复。她只好去了一趟东京的总公司,到的时候,店长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果不其然,店长显得非常生气。但传达了希望辞职的想法之后,她的心里一下子感到轻松了许多。
在人事负责人也参与进来的三个人的面谈当中,她前期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放开顾虑,开始一一倾吐出辞职的原因。丢弃货品以及被迫购买商品给她带来的别扭感,看着女大学生被赶出店门的恐慌感,这些都转化成让她惶惶不可终日的强烈不安,让她没办法继续再在店铺里待下去了。
店长气鼓鼓地听完她这番话,抛出了自己招牌式的感想:“说什么想辞职,还是自己能力不够吧!”回去的路上还一直念叨着:
“一遇上什么事就和父母抱怨要辞职,就这么辞了的话,下次找到新工作不还是干不了多久就不想干了吗?”
中村觉得她说得也不无道理,顿时语塞,便没有搭话。
她再次回到自己家里,这次和母亲之间的争吵就变得不停不休了。
她想等精神稍微振作一点后再回东京继续找工作,但母亲言语里却反对她返回东京:
“在这边日常打打零工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到东京不可呢?”
她心里不情愿就这样一直住在自己家里。
“我在东京都还没正经干成点什么事呢……大学里学得不好不坏的,也没能干成自己喜欢的工作,就算正式工作了这三个月也像被剥削的临时工,简直不堪回首……”
在老家当地找工作的话又会让她很没存在感。母亲却坚持说,如果托人去找门路的话说不定能找到像样的工作,不必非要回东京去找,她听得心烦,每当这时都只想捂住耳朵。两个人经常各执一词,互不让步,到最后只能陷入无止境的口角和争论中。
因为她还未把自己从公司辞职的消息告诉老家的朋友,所以尽量闭门不出,怕外出碰见熟人。于是她成天闷在自己房间里,钱包里没有收入进账,也不去找兼职,偶尔搭把手做做家务。看到女儿这个样子,母亲在心里积了一肚子的火。
她迫切盼望一个人独立生活,但以目前的状态来看,这只能是一种空想。但无论如何,她都在这个街区待不下去了,想要尽快逃离。
住了两个月,她逐渐意识到家里也不是久待之地,在这里受到束缚太多,得不到自由。所以到了3月,她给父母丢下一句“我去东京找工作了”便再次贸然离家了。
在这大约三个月的时间里,她对“工作”所持的看法似乎有所改变。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她开始总结,在工作时到底什么能为她带来快乐,什么又会让她感到痛苦。结果发现,之前所在公司的最大问题来自店长施加的压力,与之相对,与同事们接触交往,一起讨论店铺未来发展前景的时光则能给她带来收获感。这不是商品销售本身所带来的,而是一种在与人接触的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快乐。
接着她在一家大型人力资源公司注册了个人信息,在与职业顾问的交谈过程中,对方也正好指出了她的这种意向性:
“我说中村小姐,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从具体工作性质来看待工作这件事怎么样?要是本身喜欢与人进行接触的话,其实也没必要非待在实体店铺不可。”
她终于意识到,正如这位咨询顾问所言,原来她并不是非去出版社不可,而是根本没有考虑到其他的可能性。眼里只看到自己认为有可能胜任的职业,一旦认定就非此不可,于是亲手画地为牢,把自己禁锢在了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后来觉得店面销售的工作适合自己便一头扎进去,也是同样的道理。
咨询顾问继续说道,如果她能接受的话可以为她提供几个职业建议。比如管理员工调职升迁的电话咨询中心总监,再就是人力资源中介公司、人力资源调派公司或者门店里主管人事的部门……
“从事完全不熟悉的行业也行吗?”她问道。咨询顾问回答说:“这跟什么行业没有关系,你只需要根据我说的工作性质去找,金融也好建筑也好,具体干的事其实都是一样的,不用担心。”她听完,心里便稍稍有了底。
就这样,通过中介机构,中村试着去应聘了好几家企业,但最终她选定的却不是由这家中介机构推介的公司。
忙着应对这几家企业招聘面试的同一时间,父亲也联系上了她。说是让她去找早稻田大学学生就业科的熟人,告诉对方自己已从九州老家返回东京的消息。
一年前毕业典礼之际,她已经经历了两次留级,工作却还迟迟未定,那时父亲便和她一起去拜访了学校的学生就业科。当她说自己还没找到工作的时候,父亲却显得十分震惊,她居然到现在还没去就业科咨询求助过。当时,中村执着于去出版社工作的梦想,就业科的企业招聘信息好像并不对她的胃口,因此她完全没把学校的这个部门放在心上。但那次父亲却和就业科一位与自己同辈的男老师聊得十分投机,之后父亲又特地跟对方联络了一次,告诉她如果接下来要继续找工作,就去就业科向这位老师打一声招呼。
她想起一年前,就业科的这位男老师向她推荐了一份食品厂商下属总务部的职务。
“虽然这跟你理想当中的工作是完全不同的职业方向,但这家公司的氛围却给人感觉很不错。或许你对总务之类的工作不是很感兴趣,但考虑到公司的工作氛围还不错,倒不如换一个角度,着重从工作环境上考虑从而做出自己的选择,你看行吗?”
那时,就业科老师的这番话并未打动她,但如今,她却对此深有感触。
随后,我去采访这位男老师时,他向我讲述了当时的情况:
“记得那段时间,比起她本人来找我,倒是在电话里头跟她父亲谈得更多,大概就是找我商量没找到工作就毕业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还拜托我要对孩子本人保密。无职业者的增加在当时也成了一个社会问题,在这种背景之下,就业科改名为职业发展规划中心,开始开课举办讲座,启动了手把手对学生进行教导的职业规划教育。”
原来,中村去就业科寻求帮助之时,这个机构正处于酝酿改革、青黄不接的阶段。
“在就业冰河期,去面试20家、50家甚至100家公司的人都有,但最终也没能被录用。人事负责人最为重视的就是面试者与人沟通交流的能力,因此当第20、30次面试都落败的时候,自身就会产生一种自我否定的情绪,对接下来该怎么办也茫然了,如此一来就变得低沉消极,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恶性循环。管人事的人只要听一下学生的自我情况介绍就能明白的,谁还从未取得过公司的内定,那么就会被直接淘汰。尚未取得过内定成了被刷的理由。在各个专业里面,文学专业的情况最不容乐观,最糟糕的又是(像中村这样)出身于文学专业的女生。但因为是从早稻田大学毕业的学生,所以还不至于找不到工作,可以说本身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但他又继续补充说道:
“所以希望中村在挑选工作的时候也能考虑到公司的企业文化这一方面。”
中村再次去就业科拜访的时候,他拿出以前向中村介绍过的那家食品公司的吉祥物玩偶,笑着说道:
“这个,是他们送给我的哦!”
“对了,你最近在哪里面试呢?”
“就是类似于做人力资源调派这种业务的公司。”
“人事这方面我也不太清楚,我这边有一家公司,不知道招不招这方面的人,要不我帮你问一下吧?”
电话打过去之后,听那边说正好有一名总务部的员工辞了职。这样一来,几经周折,她便跳过笔试直接去参加面试了。
这家企业以冰淇淋、冷饮类食品为主打营销产品,创立于战后初期,是一家业内老字号了,在全国各主要城市都设有门店,并同时拥有好几家工厂用以商品研究和生产。也许因为公司还未上市,产品所占市场份额较为稳定,公司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安闲悠然的气息。
正好应届大学生的招聘也在同一时期举行,中村混在一群应届生中间参加了考试,那感觉就像重新回到了一年前。
面试虽然跟应届生分开,在一个单独另设的房间里进行,但也只不过是象征性地走走过场罢了。没有自我陈述的环节,到最后也只问了她会不会喝酒,要喝酒的话会不会觉得为难这类问题,当她回答自己比较喜欢喝酒之后,对方便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总之给她的感觉就是,那种精神饱满的体育会系男生应该在这家公司最为吃香。
在此不久之后,她便接到通知自己已经被录用了。
她有点犹豫不决了。通过上次的介绍,她去面试了一家大型机电制造厂商出资创办的人力资源介绍公司,面试结果现在还未出,对方说是会在五一黄金周之后给她一个答复,如果被录用的话,工资待遇相对而言也更高。但到时候如果落选,她便不得不回到原点开始新一轮的面试,时间也会飞快地流逝进入到夏天,搞不好她又会陷入与往常同样的困境。
“先工作吧,抓住这个工作机会对我来说是最有利的选择。”
她对自己说道。这个时刻也意味着她的“求职期”被正式画上了一个句号。
2008年的某一天,正值一年中的招聘季,待在分公司办公室里的中村面对着桌前的电脑,暂时忙完了手头的工作。
一晃离当初进入公司已经过去两年时间了。
刚进公司时想去的是营业部,结果却事与愿违,被分到了总务部中的会计部门。每天都坐在办公桌前,和一堆与银行存款转账有关的文件及传票打着交道——这和她想象中的工作场景真是有着天壤之别,既跟图书出版沾不上边,又跟食品经销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连原先说好的要做与人打交道的工作,也化作了泡影。
但她也发现,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某种工作持有固定的执念或偏见了,不知道这是一种成长还是一种妥协。但确实上司和同事们待人都很好,公司的业务发展和销售业绩都保持在理想的水平,没有那种苦于销售任务削尖脑袋也要提升业绩的工作压力,公司整体氛围给人“家”一般的舒适感。因此她想,或许这个工作正好适合自己。
在学生时代加入的就业活动兴趣小组的成员中,有好几个同伴都进了出版社,但现在就算听着她们关于职场的闲聊,自己也并不会有多羡慕了。
而且,她继续说道,看到这几个朋友的状态,她终于知道她们为什么能被录用了。
“她们是那种,就算不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也能因为工作强打起精神发挥自己的能动性专心致志投入的一类人。我自问可能做不到像她们这样拼命,或许正因为此我才应聘失败的。”
现在,看书仍旧是自己的一大爱好。但以前自己总把这种爱书的喜好跟未来要从事的职业紧紧绑在一起,而现实与自己的想象则是全然不同的。当她重新审问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心想要做跟图书出版相关的工作时,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平时读读闲书陶冶陶冶情操,读到有趣的书目时也向朋友们介绍一下而已。
如今,在这家食品公司做着事务性工作,中村的心也随之安定了下来。
早上6点多起床,吃过早饭后7点半去乘电车,8点半换上工作服,8点45分着手开始工作。向客户、营业部交付钱款,一张一张地核查、处理个人经费等发票票据。
从中午12点到下午1点有1个小时左右的休息时间,电话值班当天则从下午1点开始休息,时长同样是1个小时。下班时间固定在5点40分左右,只要工作上没有特别棘手的事件要处理,一般不会加班。偶尔留在公司加班,营业部的同事还会觉得很新鲜,特意过来拍拍她的肩跟她寒暄两句。
在这里,她还有希望多干一点活的想法,有时甚至会产生工作不够努力的歉疚感。但比起从前没日没夜加班、为事情怎么做也做不完而焦虑异常的日子,现在的这份工作则能允许她默默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做事,这不啻为一种奢侈的幸福。
虽然她没有多少财会事务方面的工作经验,但这两年来,她理清了许多工作上的头绪,对具体事务也有了更多的把握,这也变成了她继续干下去的动力。就像最近,她上头的直属领导被借调到了其他联营公司,部门新来了一位科长,对方因为长期处理实际业务,而对具体交易状况的把握显得较为生疏。因此,近期来自其他部门关于财务方面问题的解答任务,就集中落在了中村身上——“这个,应该算作接待费吗?”“这按照公司的规定,应该怎么处理?”……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以前面对这类提问,她只能向总公司的财务主管打电话问询,但近来她可以基于自身的判断向对方提出可行性建议了。在财务问题上有几个固定的回答模式可供参考——“总公司的XX先生/女士应该对此有所了解”“这件事可以咨询一下副总”……在处理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她也逐渐知道了什么样的事件中间会存在些什么问题。于是她慢慢摸清了整个公司的结算系统,了解了其中的一些相互关联和内部门道,因此只要不是碰到相对复杂的问题,她都能凭自己一力解决。
每当她敏捷利落地回答完一个相应的提问,心中确信自己正在业务上“成长”的小芽就会又往上拔高一分,这与相信自己在公司里确有一席之地的自信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当然,也会有不安或者不满的情绪存在。
例如,在年龄问题上,她今年都满二十八了,但即便是公司里的男性职员,刚过三十岁就已经结婚生子的也不在少数。
“这样一来女性职员就会成为周围同事重点关注的对象,被说什么之所以不结婚就是因为工作太拼命了之类的话。虽然知道他们并不是怀着恶意,但说实话这种工作结婚非此即彼的价值观完全不对我的路子。结了婚,生了小孩,为什么就不能继续工作了呢?只是现在我还没有付诸实践而已。遗憾的是这种想法如今好像并不被大家所接受。”
对她来说,待在公司的这两年也是对周围无处不在的眼光变得越来越敏感的两年。
要是公司里有哪个女职工结婚,领导便会简单询问一下对方是不是有了小孩、接下来辞不辞职,但这种“顺便一问”的目的绝非那么单纯。为什么女性在工作或结婚这种问题上只能做出唯一的选择,为什么自己的职业选择要与终生选择直接挂钩,一旦做出便不能再行变动呢?
她开始对这些问题有所思虑,一方面是因为大学时代的友人们一个个接二连三地走上了结婚、生小孩的人生轨道,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在于她一直以来准备与之结婚的男友被派驻到了海外工作。
当年她重返东京之后,便与大学时代交往的恋人分手了。历经那段时间的短暂分别,再次见面时他已属一家建筑公司旗下员工了,然而情势一变,他又被突然指派到了一个海外项目当中。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们相互之间都有与对方结婚的意愿,但在这个项目结束之前他都要一直待在国外。本来按计划应该在第二年回国的,但总感觉有一种会长期持续下去的态势。那样的话,往后两三年都结不了婚,他很难开口让我就这样等下去,我也不可能爽快向他作出承诺会等到他回来为止,我跟他之间就是这种状态。”
在如此种种情况下,面对眼前悬而未决的未来,她突然冒出了新的想法。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觉得要是因为结婚而辞职的话也没什么不好。不过不管怎么说,应该是一种想要把决定往后推迟的心理在起作用吧。出乎意料的是,我对现在这个公司竟然没什么执念,可一旦明确短时间内结不了婚之后,便想要努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倒不是为了提升自己的能力,而是以兼职的形式干久了就对此形成习惯了,我想改变一下这种状态。”
再说自己在财会方面的工作经验还比较薄弱。不仅面对公司的会签文件时经常摸不着头脑,一张申请账单到手,对于对方客户与自己公司具体是哪一类的合作关系,脑子里也没个概念。
“那么就先工作到三十岁,到时候再考虑未来吧!”
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对自己说道。
总之,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和想法,就先封存起来放在一边吧。
等到自己积累了足够多的工作经验,变成了总务和财务上的双重“资深人士”,能支撑起自身气场的时候,再考虑这些也不迟。
到时候或许会继续留在这家公司,也或许会挥动着双手向它道别。可以等到那时,再回头重新审视一遍自己,理清究竟哪种对自己来说才是所谓“能够胜任的工作”……
对她的跟踪采访总共历时三年,最后一次,是在此一年后进行的。那时,正值春天逐步走向尾声的时节。
受2008年秋季爆发的经济危机所带来的影响,年轻人的就业环境在短时间内变得异常严峻。
企业外派裁员和应届生内定资格被取消的新闻报道不断涌现,电视上也循环播放着“派遣村”[3]的实景记录影像。
许久不见,她看起来显得越发干练和自信了,一问原来是获得了“主任”的头衔,接着被调派到了其他部门,负责起营业部收发订单的管理工作了。
“和以前相比,现在自己的想法发生了很大转变。”她说道。
“以前视线总集中在自己身上,老想着自己以后会变得如何如何。想要做图书出版、想去公司总部上班、想当上店长……到底能不能达成所愿,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些愿望,脑子里全被这些问题所占据了。现在,竟然产生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辞职的想法,你说这奇妙吧?而且看问题的角度也变得多样了,比如,要是辞职,这手里做到一半的工作该怎么办,对公司又有什么影响,就会更多地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了。”
而且,在公司内部地位和立场的改变,也为她带来了许多微妙的变化。
“说实话,靠着现在手头这点工资要在东京生活下去确实有点困难。营业部门的男性员工因为工作上经常被转调到外地或者其他岗位,所以能拿到很多津贴,工资也随之水涨船高。但与之相对,作为一般办事人员的女性员工并没有相应的转调机会,这样一来,男女差距就被拉大了。(和制度上相对完善的大型企业有所不同)我们公司体制还很陈旧,招聘事务型女员工时更倾向于选择公司离家近、通勤上方便快捷的年轻女孩。再或者说,选择性地录用那些到了三十岁就会结婚、辞职的女孩是一种惯例做法,整体意识基本上都还停留在这个阶段。”
像她这种四大名校的毕业生在这家企业里是极其稀有的,但由于正处秩序混沌的就业冰河期,她阴差阳错地闯了进来,成了一名普通的事务型女员工。但公司也给了她许多特殊关照,比如任命她去负责管理的职务、接受她在住房补贴上提出的要求,这些在公司里都是从未有过先例的。
“在我之后,女性员工的录用率也在逐步上升。领导告诉我,也许之前还有人对我所获得的‘特权’表示不满,但看看后来进入公司的这些女孩就会明白,要是我当初不去争取更多权益的话,她们现在也享受不到当下的这些福利了。”
沉浮于这种时代浪潮中,在不知不觉间,她便成了公司组织内部女性伸张权利、争取更广阔发展空间的排头兵。
“总觉得自己成了不折不扣的大炮灰呢,为什么牺牲的老是我啊?”她笑着说道。但似乎要转变话锋似的,她稍有停顿迟疑,转而又继续说了下去:
“要是我现在辞职的话,对后面进来的这些女员工影响可能不太好,而且,我自己也会觉得不甘心,主要是这两方面的顾虑。”
在她身上,已经看不见昔日那个一心想要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且面对现实固执己见、毫不妥协的女大学生形象了。
自己能为这个社会多做点什么,身上又肩负着怎样的责任——不论她自己是否意识到了,但我想,也许如今,她正在学习和摸索着“工作”一词所蕴含的更深层涵义吧。
注释:
[1] NEET:“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不就业、不升学、不进修)”的缩写,又译“尼特族”。指游手好闲的无业者。——译注
[2] 短期大学:二年制高等教育机构,主要招收女生。——译注
[3] 派遣村:东京日比谷公园内专为失业派遣员工建造的跨年用临时起居场所。——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