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一个卖小玩意的摊位前,夏明光被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吸引住了目光。
盒子綴着六色琉璃片儿,中央立着个怪模样的小人,扭动底座机关,小人会跟着盒子发出的音律缓慢跳舞。
“老板,这个怎么卖?”夏明光拿起小盒子问道。
老板一看有生意上门,立马笑着回答:“姑娘,这可是个好东西,正宗洋玩意儿,便宜卖给你,十两银子。”
谢元在一旁咋舌道:“什么,十两银子?太贵了。”
夏明光斜眼白了谢元,哦,这老妖怪嫌谢元大惊小怪,拉低自个儿格调了。
谢元意识到自个讨了嫌,缩着肩膀不再说话,夏明光这才掏出二十两银子扔到小贩面前,没让他绞,掂着小盒扭身走了。
老妖怪有钱,她有五千两黄金,完全不在乎这点子小钱,况且钱就是花的,早花完了早好,不花最后也不一定是自己的,毕竟意外实在太多了,对于这个,夏明光是老有经验了。
谢元忙提步去追,他用干瘦身体隔开人流,将老佛爷稳稳护在身后:“明光,我们这是要去哪?”
“茶馆。”夏明光头也不回。
……
谢元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茶馆,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可说书的说话半文半白,除了喝个水饱外,他听得半懂不懂的。
夏明光当然能听懂,从入世来,她的记忆在那个破烂小村之前,没有一点印象,应该是受到重创,甚至可能已经亡故很多次,才会出现这个状况。
对于这个世界,她极度的陌生,一头雾水,说明她避世应该已经很久,至少改朝换代了,那么她的仇人、宿敌应该都化成了灰。
现在面临的疑惑是:
小山村之前的记忆是什么?
自己之前住在哪里?
是谁杀过我?
听了说书人的《康熙圣祖收三番》这世道清朝,爱新觉罗氏当政,是个少数民族建立的王朝,之前为大明王朝,这个明王朝,夏明光有些熟悉,但很模糊,她想了想,剥不开记忆的迷雾,就作罢了。
而听周围几个长衫书生,在窃窃私语的交谈中,这个王朝内忧外患,日薄西山,皇帝光绪爷正在和老太后争权,甲午战争的失败宣告帝党争权失败。
臭名昭著的《马关条约》签订,割地赔款,老太后将帝党一党贬的贬,罢的罢,塞了小皇帝使唤不动的后党后,就撒手不管了,美名其曰:还政。
小皇帝有苦说不出,只得接了这个烂摊子,担了骂名,颁布《明定国是》推出新法。这是公元一八九八年六月。
夏明光心中暗自思忖,又是一出主少国疑,这世道局势还真是变幻莫测。
她一边听着周围人的议论,一边继续剥着瓜子,显得漫不经心。
谢元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对这些国家大事并不关心。
夏明光就是他的佛爷,他只关心她的心情好不好和自己能不能吃饱穿暖。
就在这时,茶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冲了进来。
为首的一人高声喊道:“都不许动!官府办案!”
茶馆里的人顿时一阵慌乱,夏明光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瓜子。
谢元有些紧张地抓住夏明光的衣袖,低声问道:“明光,这是怎么了?”
夏明光睨了他一眼,虽看不得他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儿。
到底是安抚狗似的拍拍他的头,示意不要慌张。
只见那为首的官差走到那几个书生面前,一把将其中提溜起来,厉声大喝:“你可知你刚才所说的内容犯了忌讳!带走!”
书生们惊恐地喊冤,但官差们根本不理会,直接个个锁拿拖将出去。
茶馆里的其他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夏明光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不悦。
她袅娜站起身来,对着官差们说道:
“不过闲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那为首的官差转过头来,见是个娇俏俏的小娘子,肆意上下打量道:
“哪家的小娘子,不好好在家绣花,竟当街抛头露面,多管闲事!?”
“普通百姓,看不惯你们滥用职权罢了。”夏明光面无惧色地说道。
“妨碍公务,绑了!”
官差们被夏明光的态度激怒了,他们正要上前对夏明光动手。
“且慢!”
这时,从茶馆二楼走下来一位头戴文明帽,着灰色长袍马褂的男子,面容清隽俊秀,身如劲竹,闲庭阔步般。
官差们一见此人,立刻哈巴狗样儿地颠巴颠上前行礼:
“哦哟!林大人!”
男子走到官差面前,微笑着说道:
“何必与这些书生一般见识,我刚才就在楼上,未听见不敬之词,不过清谈,此事就此作罢吧。”
为首官差一脸谄媚:“大人宽厚仁慈,这些穷酸儒真是八世福分,得大人庇佑。”
扭头对那几个书生并夏明光喝:
“还不谢过林大人?!”
书生们忙不迭磕头谢恩,夏明光不动,看了看男子,又看了看官差们,官差们呼啦啦地从茶馆撤出。
这位林姓大人负手目送官兵离开,转身看到夏明光,礼貌冲她颔首,转头又上了二楼。
他十分知礼,目光温柔平和,并不为夏明光美色所惊。
夏明光看着林大人的背影,倒是位俊哥儿,不过二十左右年纪,竟早生华发。
走出茶馆后,谢元心有余悸地说道:“明光,刚才真是太危险了,还好有那个大人出来解围。”
夏明光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个男人不简单,看来这城中的局势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那我们以后还是少出来吧。”谢元提议道。
“因噎废食不可取……”夏明光地说着,看到谢元一副听不懂,茫茫然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睁眼瞎,说话简直鸡同鸭讲,一定要让他去上学!
集市逛了,茶喝了,两人回到家中。
夏明光坐在床上梳理信息,玩了会儿刚买的小盒子,渐渐进入了梦乡。
而谢元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明天该怎么跟夏明光说请厨子和买小丫鬟的事,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
夏明光伸了个懒腰,起床后看到谢元正一脸纠结地看着她。
“有事儿?”夏明光问。
谢元鼓起勇气说:“明光,那个……厨子和小丫鬟的事……”
夏明光大款儿挥手:“哦,你去办吧,钱找我拿。”
谢元一听,顿时喜笑颜开,立马跑去准备了。
……
这是一处幽静的院落,两侧竹林声动,太阳光照在光裸的鹅暖石上。
穿行的丫鬟们井井有条,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上的活。
一位美人上着天洗碧百蝶穿花大襟袄,下着月白马面裙。
她款摆腰肢,袅袅婷婷一路分花拂柳,莲步轻移,不多功夫就跨入屋中,
美人轻车熟路地将瓦罐中的汤汁篦到盅里,用手探探温度,再移步到老者膝前缓身下跪。
再轻手将盅奉过头顶。一时间刺鼻苦涩的味道充斥全屋。
是药!
“你可瞧清楚了?”端坐在高椅上的人将药接过,男人花甲之年,鹤发鸡皮,但威势不减。
“回老爷,奴才这双眼可瞧得真真儿的!”回话的人勾着腰,不敢看一眼侍奉完汤药后立在一旁的美人。
“林旭竟悄摸儿到了闽南?”
“老爷,要不要……”这人抬起头,正是昨天茶馆拿人的官差头子。
“嗯?”老者正尖着嘴进药,药不喝了,他将盅“砰”地搁在几上,耷拉着的眼皮射出厉光。
“奴才该死!奴才妄测!”官差头子忙跪伏在地,直把头磕得邦邦响。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个林暾谷(林旭的字),哼!仗着老丈人的势,恃才而傲,上蹿下跳,竟跳进王锡藩眼里,荐给皇帝,如今是个热乎红人,主持变法,锋芒之盛,无人能出其右。这次回闽,定有大事发生。”老者走到窗下琉璃缸前,端着鱼饵,撒下料,引鱼群争食。
官差头子调整跪姿方向,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是,奴才晓得,该暂避锋芒为是。”
“笑话,我边宝泉会怕他?不过是个奶娃娃……总之,新法伊始,不可轻举妄动,以不变应万变罢。”老者道。
“老爷,那几个妄议朝政的酸儒……”
“蠢材!这点子事儿还拿来问!既是林旭求情,这小子狐假虎威,不妨卖他个面子。”
蠢材官差头子走后,那美人上前:“爷爷,莫气。”
她素手纤纤,轻抚边宝泉的胸口,乌压压的发只用碧簪挽起,有些发散下来。
边宝泉捋捋她耳边鬓发,再拿起她的手,一只是形容枯槁,一只才青春正盛,边宝泉眼中闪过悲恸。
“这个赵况,做事是越来越不成……”边宝泉顿了顿,他说:
“称心,爷爷送你回外祖母家去罢。”[1]
……
谢元很快就找好了厨子。
厨子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胖子,厨艺精湛,做出来的饭菜色香味俱佳。
但是他是雇的不是买的。
至于丫头则是夏明光晚上捡的,叫月芽儿。
不过是名字听着机灵,但是面黄肌瘦,神情恍惚,说话颠三倒四,不着五六。
夏明光看出月芽儿三魂缺一,所以才傻傻的,她看着七岁左右,实际已经十岁,她太瘦了。
月芽儿是被她娘扔在河湾里的。
六月份的河水不冷,这才没冻死月芽儿。
既然让夏明光遇上了,说明有因果,夏明光让谢元下河狗刨,将她捞上来。
老妖怪从来不惧因果。
夏明光第二天就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来,大家坐在一道吃了一顿。
当然,她的五脏六腑庙油水已经足够,不用撕开腮帮子吃了。
于是这就足够让老妖怪拿出款儿来,作一副文明样,慢条斯理,直把月芽儿唬得一愣又一愣。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夏明光和谢元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厨子做的饭菜让他们大饱口福,月芽儿还是老样子,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本来是找个人伺候她老人家,结果倒是养了个小孩儿,还是不聪明的那种。
不过老妖怪自诩是个慈爱幼崽的人,于是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只留谢元一人忙得火急上房,竭斯底里。
六月中正是夏天热的时候,闽南这个地方更热得像进了个蒸笼。
连那棵要死不活的石榴树上的蝉也热得扯开喉咙,叫得撕心裂肺。
吵得夏明光受不住,交待月芽儿拿着网兜去网。
谢元见了也撸着袖子一道儿捕,一个十岁,一个十四岁,小孩子玩心重,捉不了一会子,就玩得不亦乐乎。
夏明光躺在廊下大红酸枝的摇椅上似睡非睡。
她穿着清凉,着百合色袹腹,只系一条烟灰色百迭裙,一手支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摇扇。
穿堂风拂过,微微掀起她的裙摆,露出两只莹白透粉的脚丫。
“笃笃笃!”院门外传来敲门声。
“月芽儿,去开门。”谢元听见后指使月芽儿道。
月芽儿回头看了看夏明光,见夏明光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就只立着并不去开门。
谢元看着就火气顶到腔子上:“你杵着干甚?还使唤不动你?”
说着便摔了网兜,大步走来。
夏明光这时候睁开眼,木木看了谢元一眼,谢元登时凉气冒顶。
顿时不再大小声,期期艾艾挪到边上站着,便不敢动了。
夏明光喜欢规矩的女孩子,对于月芽儿,她还是愿意多拿出点耐心的。扭头对月芽儿吩咐:
“你去看看,是谁来了。”
月芽儿一蹦一跳地跑去开门去了。
这时候会是谁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