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格外的大。似乎是呼应这悲凄的气氛。冷风呼啸着从窗缝中争先恐后地钻进。
“去把窗户关严实一些。”林英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却仍可见肚子隆起的幅度。
一旁服侍的阿香立刻将窗拉的紧紧,又伸出手试了试,确定了再没有冷风灌进来,便快步走到林英身边,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姨奶奶,我去把火炉烧上吧,今天怪冷的。”
林英闭着眼睛,手隔着被子轻抚着肚子,微微应了声。
阿香很快捡了些炭放在火炉中,又添了些木头。她手上动作不停,担心地说,“姨奶奶,家里的炭不多了,您现在才7个多月,照最近的天气来看,接下来怎么熬啊…”
林英微微蹙了下眉,手不自觉抓紧了被子,沉默良久,她淡淡地说,“老爷会照顾好我们,现在家中没多少人了,也没多少财,我们的日子更要精打细算些,你不必担心。”
阿香点点头,将火炉烧着后,室内的温度终于回升了些。她捂紧身上的棉衣,兴奋地走到林英身边,“姨奶奶,小少爷马上下学了!他说今天会来看您。”
林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她睁开眼,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今天的饭食做了什么?可有小少爷爱吃的菜?”
阿香急忙拿过一边的大衣,仔细地披在了林英身上,“有呢!今天做了清炒笋丝,白菜豆腐汤,小少爷最爱的韭菜茄子饼,太太还特意吩咐厨房给您煮了鸡汤。”
林英笑了笑,“姐姐一如既往地照顾我,自从我嫁给姥爷,她对我没有半分不好之处,反而日日看护,我还曾以为她会怨我怪我,现如今看来倒是我小心眼了。”她看向侧方梳妆镜台前的黑白照片,那是她刚生下小少爷张佑时拍的照片,是一张全家福,她坐在姥爷的右侧,怀中抱着刚出生一月的张佑,笑得灿烂明媚。老爷张宏达的表情严肃,却也微微露出些温情,姿势端正的坐在椅子上,太太李红梅坐在老爷的左侧,笑容温婉,大少爷张峥站在后侧,位于老爷和太太之间,表情些许冷漠。她突然想起了从前。
她本是家中独女,然而家中苦寒,境况不佳,但还好她有一对爱她的父母,她从小刻苦读书,终于不负众望,在1920年成功考入了桦北大学,她很幸运,成为了桦北大学的第一批女学生之一。在这里,她经历了四年的刻苦学习,在此间利用空闲时间打零工,也稍稍的改善了家庭环境。某天她在街头闲逛时,遇见了让她厮守一生的人。他衣着华贵,穿着一身长马褂,颜色暗蓝,却在阳光下有着似海浪般波光粼粼的样式。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眼睛细长,眼尾略微上挑,鼻梁挺拔,嘴唇薄薄的,脸型瘦削却又立体。他背着手在街上走,步伐略快,她却一直盯着他的脸,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这应该是她活的这20多年以来,见到的最勾人心魄,让人见到就不由自主出神的男子—当然,这或许是她天真的想象,不过在她的眼中,这个男性是她所见过的相貌最优越的男性,她无法控制地对他动了心—不是因为财富。但是他却对她的心意不得而知。那是他们的初见,或许是只有她知道的初见。
他看起来年岁较长,她想。不知他家中是否已有家室?可是她连他是谁也不知道,只有那匆匆一面,悄悄闯入了人她的心房。她好几天都没有再见到他。在一个平淡的下午,她在书店打零工时,竟然又遇见了他。“小姐,你好,我要这本书,请结账。”男人将手上的书递了过去。男人手指细长,上面有青筋凸起,极具美感却又不失力量感。她微微一愣,接过了他手中的书,那是一本《呐喊》。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轻抚着这本书,“先生,您也喜欢这本书吗?”男人微微愣了愣,点头,“当然,我对文学很有兴趣。”她笑得灿烂,“先生,您真有眼光!那我之后可以和您一起探讨文学吗?我是桦北大学文学系的学生!或许能和您有一些共同话题。”男人抬眼看她,似是在仔细地打量她,沉默了许久,在她担心会被拒绝时,他终于讲话了,“好的。”她发自内心的笑了,“谢谢您,先生,这本书就当是我送给您的吧。”没有等他拒绝,她飞快地数了钱放进去,然后双手拿书,郑重地递给了男人。她歪了歪头,满面笑容道,“先生,我叫林英,今年18岁,是桦北大学的学生,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男人点了点头,“我叫张宏达,一名商人。”她微微惊讶,这个男人的气质和穿着打扮看起来并不是商人的样子,反而更像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很高兴认识您!”她伸出手,想要和他握手。男人将手轻轻搭在指尖,微微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的心头像舟桨拨动池水一般泛起了一丝涟漪。“留个地址吧,我们以后可以用信件交流。”她的心中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写信也未尝不可。“好。”她拿起一旁的纸,写上了自己的住址,递给了他,而他同样给了他他的住址。她盯着手中的纸,上面的字迹并不算好看,甚至算是有些丑,但又看出写字的人尽力想要保持字体的工整,似是不够熟练,故显得有些凌乱。她傻笑出声,抬头刚准备和男人交谈,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但这并不能影响她愉悦的心情,晚上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的写下了第一封信—张先生:
展信佳。今天很开心遇见您,能和您交流文学令我感到身心愉悦,您的字迹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是能看出您的用心,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可以和您一起练字呢?当然,您也可以指正我的错误,请您容忍我的失礼。
林英
写完信,她将信仔细地装好,放在桌子上最显眼的位置。完成这一切后,她迅速躺在了床上,闭上眼,脑海中都是今天下午和男人交谈的画面,还有那天的初见。一夜过去,她将信投入信箱,开始期待着回信。不过时间已经过了半月,每天信箱里都空空如也,她想,那天男人的行为是不是仅仅是礼貌呢?这样的话,也不便纠缠。又过了几天,在她快要失去所有希望的时候,信箱里终于出现了一封信。那是完全不同的一封信,用手摸起来不似普通纸张那般粗糙,而是更加平滑细腻。她兴冲冲地回家,展开信仔细看了起来。
林英:
展信佳。很抱歉很久没有回复你的信,这一阵子我在忙一些事情,希望你见谅。对于你说的话—我指的是对我字的评价,我当然接受,对于你的提议,我也很开心,你能够愿意和我一起练字,我并不觉得冒犯,相反,我觉得你十分直率可爱,能够勇敢指出他人的不足,这是一件很多人都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但是你却做到了。我仔细地看了你的字迹,字迹清丽却又不失风度,你一定是个内心坚韧的人。能得到你的指正,我很开心,并且我并不能够指正你的错误,如果你直言不讳叫做错误的话,那我也太小气了。如果你有空的话,这周末下午见吧,我会等你,准备好所需要的一切。
张宏达
他的字又进步了。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墨香。她小心地折起信纸放好。周末吗…
这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看了看天色,拿起伞出门了。刚一走出门口,却发现一辆小轿车停在门口。她还在奇怪,是哪个富贵的人如此没有素质,光天化日的将车停在别人家门口,她正想过去询问,车门却自己打开了。下来的是个年纪不大,皮肤黝黑的男子,看起来十分机灵,“小姐,我家老爷叫我来接您。”她有些疑惑,老爷?是张宏达吗?这么想,她也就这么问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放心地上了车。不久后车停在了一个略显华贵的宅子面前,司机为我打开了车门,她撑起伞向里面走去。宅子很大,四周树木郁郁葱葱,路边是灌木和花丛,她看向面前的三条小路,不知道该往哪走。这么大的宅子,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里面似乎有一个人。她向亭子走去,想要问问亭子里的人张宏达在何处,走到近处时,她顿住了。亭子里面的,正是张宏达。
他低着头,旁边摆着一些空白的纸张,而他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写得认真。她不忍打扰,只站在那静静地看着。他却好似发现她一般,抬手唤她过去。她走进了亭子,这里建造的十分精美,中间的圆桌不知是何材质,似石头,却又有着莹润的光泽。亭子四角摆放着一些花木,清香宜人。“坐。”他好像不太爱说话,只是会在信纸上多留下一些自己的语句。她在他对面坐下,指了指他刚刚写字的纸,“可以给我看看吗?”他点头,“乐意之至。”他将纸倒过来对着我,以便她能够更仔细地看清楚他的字。她细细地看着,他的字迹如今更加工整,但却缺少了一些自己的风骨。她斟酌了一下,道,“宏达,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她开口,“宏达,你的字迹已经大有进步了,但是还缺少了一些。”她故作神秘,剩下的话憋着不说。他问,“是什么?”她目的达成,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而认真。“风骨,你缺少的是风骨。字迹嘛,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别人的性格,就像你之前讲的,觉得我内心坚韧,这就是你通过我的字对于我的认识啊,所以你现在的字差的就是这一部分,是你自己,写字的时候你要做你自己,而不是一味地模仿别人。”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在纸上写了一个字,“这样吗?”她摇摇头,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下我的名字,“是这样。”她说完话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侧过头,疑惑地看了眼他,“宏达,你…”他却突然站起来,“我有点事,先走了,你让司机小王送你回去,他还在门口。”说完就慌张地离开了。她困惑地看了一眼自己写的字,有这么丑吗?这个男人上次还夸我写的好看,这次怎么是这个反应?
自从那天起,有一阵他没有联系她,她有些难过,不过在一天天的忙碌中也渐渐淡忘了,而这天他又给她寄来信件,约她练字。自从这天起,他们的关系好像不一样了,她感觉到,他似乎越来越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与她说的话也越来越多,经常给她买一些首饰,衣服之类,还总是约她出去闲逛,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聊“文学”的范围。不过他们虽然聊了很多话题,他却从来没有向她提起他的家庭。有一天她实在是好奇,问他,“宏达,你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呢?”他的面色骤然一变,有些失魂落魄,沉默着不发一言。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家室呢?那我这样算什么呢?破坏别人家庭的坏人,还是嫁过去做人家的姨太太?看着他的反应,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站起身,准备离开,结束这段没有未来的关系时,他拉住了她的手,说,“阿英,我不会让你失望,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到时候我原原本本的,把我的一切都剖出来给你听。”她沉默着,没有挣开他的手,这是无声的同意。
一个多月后,她终于又收到了他的信。他们又见面了,他面对着她,仔细地说了他的家庭情况,父母双亡,家中一妻一子。听到他家中已有妻子,她的心像受到了撞击一般痛苦。“我们就到这里吧。她悲伤地看着他,泪水盈满了眼眶。他心疼地握住她的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无法反抗,况且我之前并不知道会遇见你,阿英,我对李红梅并无情意,于我而言她更像是家中手足至亲,我与她得了一子,有人传承后我便再没有与她一处,阿英,还请你仔细考虑,莫要这般狠心理我而去。”
她心中空空,拂开了他的手扬长而去。
离开的几日,他寄了很多信件给我,她一封未读,全部丢掉了。整日关在家里闭门不出,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告诉他们我需要进行深入的学习研究,一段时间内无法与他们联系,这样,她就能放心地呆在家里,一个人消化情绪。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突然有人造访。她打开门,却见门外是一个穿着倒大袖袄裙的女性,她不算貌美,甚至可能还没有她好看—她是那种很普通的长相,肿眼泡,眼睛有点小,鼻子也不是挺拔,脸圆圆的,唯一算得上优点的是皮肤白皙光滑。而这个女人眉毛细长,眼睛圆圆却也不大,皮肤有些黑,但身上却有着与众不同的温婉气质。“你是?”她率先开口。女人微笑,“我叫李红梅。”她,就是张宏达的太太。她十分愧疚难堪,但还是先将人迎进了屋里。“您先坐,我去给您倒杯水。”李红梅还是笑着,坐下,姿势也十分规整好看,似乎随时都注意着自己的礼仪。她将水递到李红梅面前,非常诚恳地向李红梅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太太,我不是有意想要破坏你的家庭,我已经…”李红梅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阿英,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你不要紧张,我今天来这里并不是想来问责你。”她抿紧了嘴唇,“那您是?”“我是想来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张宏达在一起?”她被李红梅的话震惊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仍然保持微笑,过来牵我的手,“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情意甚笃,我也不想拆散一对有情人,况且我并不喜欢他,只是拿他当自己的亲人,我喜欢的人已经在我嫁给他之前去世了,我当时就在想,我这辈子可能无法再爱上任何一个人,那么嫁给谁似乎都是一样的,若是当初知道会有今天这一幕,我万万不会嫁给他,你若是同意与他在一处,那么我就离开,天涯海角,总有我的容身之处。”听李红梅讲了这么久,她缓过来一些,思考着,她是知道李红梅的家庭情况的,张宏达给她讲过,她自己也找朋友问了一些。她现在若是离开这个家庭,就是孑然一身,又如何能活得下去?思索良久,她终于给出了她的回答。